物理疗法

　　二
　　9月19日，星期六，下午，三点二十分，多云。
　　我坐在沙发上，食指抵着太阳穴。
　　上周医生给我留了个小作业，不仅是在家听音乐并感受情绪，还要让我在全安静的情况下写出15句以“我是”为开头的句子。但因为本周过的不算很顺利，项目合作人临时加多要几条求，资金又不及调动，导致我们全体员工都被迫加班，这些事搞得我完全没时间做医生给的作业，只是写了行“我是个创业者。我是个法定成年人。”之类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
　　我跟医生打了个电话，医生在电话那头说他刚把报告发给我，让我去邮箱检查，我听着他话去打开了邮箱，他在报告里整理了我们所有聊过的东西和因果缘由，以及一句贴心补充：“如果失眠，可以试试乌枣健脑安神片。”
　　然后我就去买了一盒，在傍晚床边有点紧张地服下，我不知道中药调理效果如何，但据中医角度，抑郁是因为肝气郁结导致，应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长时间失眠让我养成了靠在床头看书的习惯，我开了香薰加湿器（据说香薰会使人放松），拿着本《瓦尔登湖》准备继续看，不过这药片实在厉害，半页都没看到就开始犯困，我困得七晕八素，书直接扣在脸上，迷糊着想，真该谢谢医生。

　　次日，我们再次约在上午八点半见面，这次改去了他在医院的办公室。
　　医生和在家咨询的模样完全不同，戴着副金边眼镜，白大褂干净整洁，正忙着翻看档案。诊室里也没什么太多装饰，常见的办公桌和办公椅，桌上摆着个沙盘。神经科医生只负责确诊和开处方，似乎没什么时间可以给患者做疏导。
　　“你的作业怎么样了？”他看见我就站起来，走过桌边给我一个拥抱。
　　“挺难的，不过我也写完了，你看看。”我稍微推开他的手臂，翻出笔记本递过去，“感受情绪对我而言还是很难，但它好像不影响我的工作…”
　　医生微笑着示意我坐下，双手接过我的本子：“不着急是对的…我看看，嗯…叶先生，你的自我觉察能力很强啊。”
　　“过奖了。”我说，“最近我有在努力调节。”
　　医生拉过他的办公椅，拖到我椅子斜对面：“你很辛苦了，可以在我这里放松些，要喝什么？橙汁？”
　　“都可以。医生，我现在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即使我在做事情，在行走，不过外界他人和我像两个世界的，总认为是在梦中，必须用疼痛才能唤醒自己。”我摊开掌心，“不过我觉得我自控力还是很强的，家里锐器都被我锁仓库里了。”
　　“这是正常的，即使是正常人，也偶尔会有类似这样的情况。”他握住我的手，“如果你觉得无法克制自己想要伤害自我的念头，是否需要外界介入呢？”
　　“我害怕。”我如实承认道，“我上次神情恍惚的，缓和过来发现自己举着裁纸刀半天了。”
　　“那么，你要不要搬过来住？”医生耐心地听完，又帮我加了水，冒出这样一句话，“或者我去你那。”
　　我仍在酝酿情绪，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我们要不要一起住，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奇怪…我们可以改天再谈论一下。”医生含着笑意把水杯递给我，“我会付房租的。”
　　“我住的是Studio。”我说。
　　虽然我不反感他住过来，但与人合住还是让我不太舒服，况且，我家的确也没有位置。另外，每天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心理医生，都会多少感到别扭吧。
　　“我可以住客厅，叶先生。医疗费和房租一起抵消，怎么样？”医生温和地笑着，环抱手臂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不要紧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陪着你从阴霾中走出来，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照看你，尤其是在饮食和情绪上。…我猜你早上又只吃了几个饼干，喝了半杯咖啡，而且晚上也打算随便吃点？”
　　我端着水杯，对他的答案表示在自己意料之内：“你跟我太熟络了。”
　　“谢谢你让我近身，不近人情先生。”医生笑出声来，“也就是说，我可以踏入你的私人领域了？
　　“你早就踏入了，不是吗。”我笃定地答道。
　　“我就知道，能让你吃惊的提议绝对是个好提议。”医生一边笑一边递给我另一册文件，“而且，我相信对你而言，在你家咨询远比在陌生环境下放松。”
　　“我承认，不过，医生，50分钟了...不如去我家聊聊。”

　　接着我就带着医生到我家转了转。
　　医生推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能住人？”
　　我家非常简单，保持着水泥色的墙面，两排书架，一个衣柜，一团基本没人用的懒人沙发，这就是客厅。厨房也只有一套餐具，冰箱小得屯不下什么东西，橱柜东西少得不像有人住。卧室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洗手间放着洗衣机，这就是我所有的家具了。
　　“能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医生站在我的书柜前巡视，拿起几本翻阅，一边跟我唠叨：“嗯...经管类书籍，经济小说，心理学读物，哲学和散文，很符合你的风格，正经人。”我把盘子洗干净，放在沥水架上：“我很无趣。我觉得你早就知道了。”
　　“老天！你的日记也要编号？…叶先生，我可以瞧瞧吗，2015的日记？”他拿着一个黑色硬皮绑带本走到我身旁来，靠着橱柜朝我眨眼睛。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随便翻，毕竟那里只有我每天的行程安排，和任务完成记录，后来确认抑郁之后又加上了些心理追踪——我猜他只会翻不到两分钟。不出我所料，医生的确只看了十来页，然后就扣上了我的笔记本：“你真的太无聊了，你需要爱好，谈恋爱也行。”
　　我扫他一眼，并解释我的爱好就是工作，我爱工作。医生摊手耸了耸肩，把日记塞回书架，然后夸奖我，说我的心理追踪写的非常条理分明。被夸奖令我感到满意，于是我心情大好地给他榨了杯橙汁。
　　医生端着橙汁在我房间里转了一圈，扣上我的文件夹，然后指着光秃墙角说：“这里要放一株绿植，你家墙上可以挂一点颜色鲜艳的东西。”
　　“我养过绿植。”我说，“龙骨，在你刚指过的地方，后来嫌碍事搬到公司了。”
　　医生捏了捏太阳穴，哭笑不得地跟我解释：“我个人建议你养龟背竹，或者在床头摆盆文竹，龙骨这个真的...好吧，很符合你。”
　　后来我们在阳台上聊了一会天，我委婉地回绝了他要住过来的事情——因为家里实在是太小，我也不太适应与人同住。不过医生说，他早就知道我要这么决定，如有必要，我可以邀请他来我家坐坐。自此，我有空时就请他到我家里聊一段时间，谈一谈最近的生活。那时候我们更像是知心好友，而非医生和患者，但其中似乎有什么开始变质…
　　我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医生，这种即将跨越医患的关系是否会对他造成影响，而医生只是摆摆手说不妨事。但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医生是否在对我说谎？我是否应该从中抽身换另一个心理医生...我努力地思考着，但迟迟不能决定，我决定掩盖这奇怪的感觉，将一切问题推到抑郁症上。
　　毕竟，他在用尽全力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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