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销京华(下卷)

作者:叶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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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7 章


      离开启祥宫,日头当空,照在人身上软洋洋的,岑苏海却只觉得心头寒意甚重。从前只当她心中仍有些执念不肯忘记前情,今日才知道她对纳兰性德的情简直深得可怕。
      到底什么样的执念才可以令她连腹中的孩子都忘记,一心只想追随一个死去的人于地下?
      她这样痴恋着一个人,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人世,她又该怎样才能从绝望中走出来?
      岑苏海越想越烦乱,不知不觉间忽然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停下脚步,才发现到了景阳宫。
      正要回转身去太医院,不防遇着成嫔从里头出来,怔了一下道:“岑苏海,你来找谁?”
      岑苏海躬身道:“臣见过成嫔娘娘。”却不能说自己只是一路胡思乱想不慎走错了路,只能答道:“路过而已。”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怎么了?”
      “劳娘娘关心,没什么事。”
      “失魂落魄的,怎么就没什么事了?”成嫔见他不愿回答,道:“既来了,便进去给本宫瞧瞧,近日时常返酸厌食,总觉得有些不适。”
      景阳宫御医也是他,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听她这么说,岑苏海有些意外,莫不是也有喜了?
      进去把了会脉,才道:“娘娘近日肝气内郁,胃气不和,臣给您开张方子先吃几剂瞧瞧。”
      成嫔应了,和他说了几句话,忽地问了句:“敏贵妃近日身体如何?”
      “还不错,这一胎胎象平稳,一直都顺利。”
      成嫔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听闻她表哥去世了,她知道么?”
      纳兰性德虽只是名御前侍卫,但身为满清第一才子,名气要大过他的身份,成嫔知道他去世不足为奇,只是在岑苏海面前提及,又是先问了流素的情况才说了这句话,岑苏海不免心中一凛。
      “臣不清楚此事,娘娘为何突然问起?”
      “没什么,只是她是有身孕的人,怕是听不得这些噩耗……”
      岑苏海道:“她入宫十余年,与纳兰侍卫不过是中表之亲,又非亲兄妹,大约也只会惋惜一下而已吧。”
      “哦……”成嫔这一字似乎带着些若有所失的余音。
      “娘娘是从何得知这消息的?”
      “才从柔贵妃那里回来,听她说的。”
      岑苏海颇感意外,柔贵妃的消息当真灵通,在深宫中得知消息的速度与他在宫外一样早,钮祜禄氏还真是不可小觑。
      “成嫔娘娘好像不大高兴?”
      “是啊,本宫很喜欢他的词,况且这么年轻便去了,实在令人惋惜。”成嫔轻叹了一声,拿起手边一本书随意翻着,赫然正是饮水词集。
      成嫔会这么问,纯粹只是出于关心,自从在柔贵妃那里听到流素与纳兰性德的过往,她总觉得这对有情人被迫劳燕分飞是件令人惋叹的事,只是没想到时隔十余年,流素对于旧日情人的死已经只不过是惋惜而已了,果然和柔贵妃猜的差不多。
      “臣也喜欢他的词,娘娘能借给臣看看么?”
      “送给你吧,这词集坊间多得是,本宫看得多了,大半已能背出来了。”成嫔随意将词集递给他,微微一笑。
      成嫔其实也很美丽,柳眉淡扫,玉颜光润,端静温婉,只是过于端方自持,且又没并有特别之处,因此玄烨对她并不上心。
      但岑苏海觉得她这样抿唇微笑的时候,格外婉约恬淡,看着如清风一般,令人遍体柔和。
      他接过了词集,朝她多看了一眼,成嫔是性情温和的人,不会为此生气,他在她面前也就随意一些,并没有在流素跟前拘谨。
      倒不是说流素格外端主子架子,只是他每每见了她就莫名心慌,不时会想起从前那一幕绮丽光景。
      成嫔见他目光直视自己,不禁怔了一下,总觉得他的目光有异平时,没想到他此时想的却是流素。又见他接过词集后仍是看着自己,目光有些游移不定,心中微觉异样,但这事却不便说破,只轻咳了一声:“岑苏海,开了方子赶紧催御药房给本宫送来。”
      “哦……臣明白。”岑苏海才回过神来,将书放入怀中,开方告退。
      他离去后,成嫔身边的宫女莲盏小声道:“主子,这个岑苏海好生无理,刚才一直盯着您看。”
      成嫔想了想,以往也有未设隔帘的时候,没见他这样失态过,道:“也许是在想什么事吧。”

      岑苏海回了太医院,便心不在焉地翻着饮水词集,想着流素今日失常的情绪。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遇画梁。刺绣儿女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苹花绿满塘。 ——《南乡子》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点绛唇》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黄叶青苔归路,残月晓风何处。消息竟沈沈,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如梦令》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虞美人》
      岑苏海一页页翻下去,纳兰词大多带着淡淡的哀怨忧伤,单只写离愁别绪,相思情苦的便有许多,能看出是在思念一个女子。
      世人都道他的亡妻青年早逝,字里行间似乎充斥的都是思念亡人之苦,无以对人言。
      但谁又知他只是说不出,因为他思念的那个人和那段情,被锁在深宫之中,一生再也无望得见。于他而言,虽生犹死,只是情不能断。
      她虽然尚在人世,但那段情已被葬入秋坟,从那年中秋后她入了宫,他的人生就只剩下对往日的思念。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亲自送了敏贵妃入宫,让她恨了他一世,爱了他一世?
      岑苏海不禁茫然。他其实是个好奇心不强的人,在宫中生存,好奇心强烈是致命的事,因此他从不打探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乱说与自己无关的话。唯独对她的事,他一直存着强烈的好奇心,一直在思索。
      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满宫花》
      他又翻一页,心头一震。这阙词的词牌名太过明显,虽不如他别的词广为流传,但有心人一看便知他暗喻宫怨。
      曾经他恨过纳兰性德伤了她的心,现在忽然发现也许他想的是错的,一个字里行间都透着忧思哀念的人,怎么可能做过辜负她的事。
      甚至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岑苏海后来从郎子骞那里得知了他患上寒疾,会折寿二十年的消息,自然知道这种结局是早晚的事。只是未如所料,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早。或许这也与他长年的心疾有关,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那样的人,注定是天不假年。
      越想越是烦乱,岑苏海啪地合上了饮水词集,轻叹一口气,心想这些又关自己什么事,再怎么着,那个高不可攀的女子也不是他可以多想的。

      玄烨并非宫中第一个接到纳兰性德死讯的人,他听闻此事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日。当时正端着一盏刚斟的明前龙井,叭地一声茶盏便松落坠地,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好在初春寒冷,衣着甚厚,并没有烫着。
      魏珠在旁看着,失声道:“我的主子爷,您可没被烫着吧?”抢上前举袖去拭,心里一连串叫苦,生恐他被烫着了。
      玄烨凝滞半晌,才问了报讯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了两三日,只是才传来消息。”
      “怎么去的……这么突兀?他才三十一……”
      “听闻是寒疾发作病故的,在德胜门他给他的如夫人沈氏置的宅院中。不日便由他的如夫人扶灵回府……”
      “……何日祭奠来禀报一声,朕会去看他。”
      “是。”
      玄烨见魏珠仍在他衣襟下摆和鞋面上擦拭着,心中一阵烦乱,挥手道:“下去下去,都下去。”
      魏珠一愣,一扯正收拾碎盏的林宣,一同退下。
      养心殿内寂静一片,天色也渐渐黑下来。
      没有人进来掌灯,因为他有心事的时候,总喜欢静坐在无人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起身步出殿去,对魏珠道:“摆驾,去启祥宫。”
      “嗻。”
      远远望着启祥宫的琉璃瓦顶,玄烨却忽地又止住了脚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魏珠险些儿收势不及,忙止了步。
      “不去了,回乾清宫。”
      魏珠睁大了眼,不明白这位主子爷又生了哪门子心思,这眼见着就到了,怎么又要折回?但看着玄烨脸色如铁,眼神沉沉,不敢多问,终究还是跟着回了。
      启祥宫内,冰鉴红着眼圈,正扶着流素,给她抚着背顺着气,生怕她悲伤过度又晕过去。
      冰鉴自己在这两天之内,都已哭过无数次,这会儿好容易收了泪,才敢在流素跟前出现。
      容秀弹着琴,弹的是一曲《普庵咒》,养心凝神,缓解忧思。
      但她的琴技虽高超,却抚不平流素的心境。
      流素仍是那样痴痴地坐着,眼泪仿佛早已枯竭,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抚着自己的小腹,静静不发一言。
      空茫的眼神,令人觉得她的生命早已抽空了一般。
      这种时候,只能庆幸皇帝没有驾临,否则不知该怎样解释她这种游魂似的状态。
      “怎么办呢?”冰鉴忧愁地看着容秀,容秀向来比她有主见,但此刻也只是徒劳地抚着琴。
      “这几日不要烦她了,我想是任何人也劝慰不了的,能让她自己慢慢缓过神来便好。”容秀顿了一下,也蹙起眉。
      流素这两日吃得很少,看得出她完全是在强迫自己咽下食物,但整夜都难以安睡,这是她用意念也无法控制的。再这么下去,她腹中的胎儿保不保得住,实在堪忧。
      “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活下去了,只是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出意外……”容秀隐有忧色,这胎儿若再保不住,那真是神仙都救不了流素了,这是唯一能支撑她活下去的意念。
      “冰鉴,你跟我出来。”容秀忽然停止了抚琴。
      冰鉴一怔,看看流素。
      “这两日都是如此,只一会儿应当不会出事的。”
      两人出了殿外,容秀轻声问:“你还记得当年在纳兰府上,他们相处的一些往事么?”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那两人缱绻情深的时候,也是她独自黯然神伤,还要掩饰情绪的时候。
      “小简子不是会演皮影戏么,将他们过往的一些事告诉他,让他编个本子。”
      “这……不行吧?”越是提旧日往事,岂非越令她哀伤难禁?
      “去试试吧。”
      过了半日,冰鉴领了简错爻进来,说是要给流素演皮影戏,逗她开心。
      简错爻虽然几日未进内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沉默向来是他的强项,他只顾演好手中的戏便成。
      流素初时全然不理,无论他们说什么,演什么,都只是那痴痴的模样,但渐渐地,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唇边上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仿佛初春寒风绽开的一朵孱弱的花。
      那是她少年时代被尘封的往事,是她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哪怕再凄凉的时候,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有丝丝甜意在心底萦绕。
      容秀微松了口气。终于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真是比什么都珍贵。
      一出戏演完,简错爻刚请告退,流素却开了口:“等等……本宫还想听一会。”
      容秀道:“可是这下一出的本子还没写呢,等明日吧。”使个眼色让简错爻退下去。
      冰鉴轻声道:“主子喜欢听,明儿让小简子多演一会。”
      流素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轻声道:“演多久都没有用,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入宫这十三年,他是靠着对你的这点思念一天天活下去的,我相信,你也能靠着对他的思念,一天天活下去。”容秀轻轻抱着她。
      “可是我还活着,他才能思念着我,活下去。如今他不在了……”
      “他还有个孩子呢。你日夜忧思成疾,这胎儿可怎么办?”
      流素沉默了很久,轻声道:“我想睡会,你再去弹会琴给我听听。冰鉴,你吩咐纤娘做道百麦安神饮,喝了再睡。”
      “是是。”冰鉴忙退下去了小厨房,与纤娘一起备了小麦、百合、大枣、莲子等物,浸泡了做汤。
      这道汤费时甚久,端上来时容秀已弹了三曲了,一晚上接连地弹琴,手指都有些红肿了。
      流素吃什么都觉得是苦的,但终究还是将一碗汤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冰鉴帮她洗漱了更衣,扶着她躺下。
      容秀仍弹着琴,不知弹了几曲,才听得流素呼吸匀净,几日来第一次进入浅眠。
      “终于是睡着了……”冰鉴的声音动作都极轻,只怕有半点不慎惊醒了流素。
      “只要她想活下去,就一定可以的。”容秀轻声道。
      流素性子里有着坚韧的一面,只要她压制住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就一定有顽强的意念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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