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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8 章
三日后,流素的情绪虽没有恢复多少,却终究看着神情有些正常了,不似之前那样痴痴地终日闭锁自己。
这晚上,玄烨终于驾临启祥宫,魏珠通报的声音传来,流素有些吃力地起了身去迎驾。她本不至于这么虚弱,但这几日的忧苦,已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的心神,能支撑着不露声色,已经是极限。
意外的是,玄烨自己看来情绪也不太好,眼神沉郁,气色也有些差。
“皇上……”
“嗯。”他顺手扶上她的腰肢,搂着她坐下。“你表哥的事,你知道了么?”
流素心中痉挛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轻轻答了句:“知道了。”
“这几天……你心里应该不好受,朕朝中事务繁忙,也没来得及过来安慰你。”
“伤感总是有点的,但是臣妾已经离开纳兰府那么久了……当年也没相处过多少时日。倒是皇上,向来视他为至交,应该比臣妾更伤感一些。”
玄烨审视着她的神情,她对上他的目光,终究还是瑟缩了一下,轻声道:“姨母姨丈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约会受不了的……”
“嗯……纳兰府上祭奠的时候,你要不要去看看?”
流素一震,微睁大了眼:“臣妾……怎么能出宫?”
“既是你的至亲,破格降旨也是可以的。”
流素硬生生强忍住了想要去的冲动,终究还是用尽全身气力,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皇上为臣妾开此先例,会招人口舌。况且那种场合不适宜……”她低头抚着小腹,恍惚地道:“哭声多哀,对胎儿不好。”
她这样克制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倘若亲临致祭,她知道自己必定失控。这一生竟然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着,甚至不能送他出殡……他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世,这些他都不知道,就这样静静睡去,抛下他钟爱了一生的女子。
这以后,无论她寒痛病苦,他都不会再知道,也不会再有人这样怜惜她,为了她的生命去付出自己的生命。
流素心中一阵一阵地绞着,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连敷衍的神色都强装不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这样说也对,终究你还是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他说了两句,不听她接口,低头看她,见她脸色有异,额上汗珠细密,失声道:“小素儿,你怎么了?”
“臣妾……有些腹痛……”流素只得轻按着小腹,除了以妊娠反应来矫饰情绪,她实在想不到别的方法。
以岑苏海的机智,必定会替她掩盖。
“快宣岑苏海!”
容秀抢上前道:“奴才伺候主子躺下。”
但玄烨并不容她接近,斥道:“你退下。”自顾搂着流素,小心翼翼地让她倚着自己的肩,柔声道:“怎么了?气色这样差,该不会是近日吃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已避口不再提纳兰性德,她便柔弱地答了句:“或许吧,也没怎么注意……不会有大碍的,这会儿……好些了。”
岑苏海赶到时,见此情形,多少明了几分,他默不作声地隔着茜纱帐把着脉,过了片刻道:“应该无碍,贵妃娘娘只是身子虚弱,偶尔会觉得体力不支,胎象尚稳定。”
“但是她觉得腹痛,不会有事吧?”
流素低声道:“已经不觉得痛了,便只是有些晕,大概气血不足。”
岑苏海道:“多半与娘娘第一胎没保住,这一胎才格外紧张些有关,娘娘不必如此多虑,孕妇情绪极易影响胎儿,您如此担忧反倒对胎儿不好。”接着又说了一堆孕妇生产前后易产生抑郁情绪的话,安抚两人情绪。
玄烨仍是不放心:“真只是这样么?”
“岑苏海这么说,臣妾也觉得近日果然过于忧虑,总想着当年那一胎也正是这么大的时候……总是很害怕……臣妾近两年身体虚弱,不比从前,担心会保不住这胎……”
玄烨微斥道:“不要胡说。”跟着声音低柔下来:“岑苏海说这一胎一直很平稳,你会好好的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流素强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岑苏海开了些补气养血的膏汤食疗方子,让冰鉴拿去小厨方给纤娘,然后说了几句废话便告退了。
玄烨似乎生恐影响她的情绪,再也没提过与纳兰性德有关的事。流素喝了些百麦安神饮,终于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仍深蹙着眉,眼角不知不觉滑落了一滴泪。
纳兰性德出殡那日,天边飘着些游离的雨丝,沈宛是遥遥望着他的棺椁从官道上过去的。
她没有资格扶灵,即便被纳为妾,也是未被纳兰府所承认的。
雯月着一身缟白,早已哭得泪竭,在人群中默默走着,似乎心如槁木。
她的幼子富格走在最前,捧着遗像,神色有些茫然。十岁的孩子其实是有些懂事的,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她在盖棺之前坚持要将一幅字放入棺中随葬。
纳兰明珠在朝政上虽败落,家道却仍是豪富,随葬之物件件价值不菲,即便有字画随葬,也该是名家作品,唯独那幅字,连落款也没有,看着虽然飘逸隽秀,离真正的大家恐怕还是有点距离,以他十岁之龄都看出来了,祖父不可能看不出来,可意外的是,祖父竟最终也同意了。
而且祖父对母亲说的那句话,他听不懂。
“若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不如成全了他们。”
那是富格第一次见到祖父眼中有泪。
扶灵仪仗继续缓慢前行,雯月终于看见了远望着的沈宛。
烟雨京华中,她孤孑地撑着一把黄色油纸伞,一身雨丝锦旗装,与这样的天气极是契合。她微微抚着隆起的小腹,脸上有两行清泪,看着却不如雯月那般悲伤,或许她在风月场所混迹太久,已对生死看得淡了,于人生只剩下一种莫可奈何的悲哀。
她的神色是清冷的,一如当年在府上任教那年,有几分优雅,有几分孤傲,并无风尘之气。
雯月看着她时,她也回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都有相同的了然。当年在府上从无交集,然而最后令她们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的,是棺椁中的那个人。
但是她们都知道,如果他还能有最后的要求,那一定会希望扶灵的人不是她们。
可是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葬礼上。
雯月想起了入宫那天,流素穿的也是一身雨丝锦,素淡得像一朵凄美的花儿,即便是开在那样富丽阴暗污秽的皇宫中,依然掩盖不住她天生的璀璨光华。十多年来,她越发美得令人窒息,唯独眼底蒙上了令人看不清摸不透的浓雾。
只有在提到他的往事时,她眼底的浓雾才被泪水洗得清透,闪烁着少年时代的光芒,一如那个雯月曾经最讨厌的表小姐。
早知有今日,当初不如成全了他们。
纳兰明珠是这样说的,雯月也是这样想的。
若知道最终是这样的结果,她宁可永远也得不到他,事实上她也没有真正得到过他,只是拥有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名分而已。
三日后沈宛吃力地收拾着行装,她终究是要回江南的,京城这个繁华地,只有她憔悴伤感的往事,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房门轻微地响着,她怔在那里,想不起会有什么人来看望她。
门吱呀地开了一道缝,雯月穿着孝服,静静站在门口,静得与她从前的个性格极不相符。
服孝期间,孀妇其实是不宜登他人家门的,但沈宛并不是别人,她应该与雯月拥有相同的身份,只是不被纳兰府承认而已。
“你怎么来了?”沈宛有些意外。
“沈谙达……不,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御蝉。”
沈宛侧身让她进屋坐下,拿着桌上的壶倒水,却发现早已空了。她是打算今日离开京城的。
“不要张罗了,你身子不便,好好坐着。”
沈宛歉然一笑:“过门是客,我竟然连一杯茶也招待不起。”
雯月没有答她的话,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总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吧,这样的身子长途跋涉,实在不宜。
“是要回江南么?”
沈宛轻轻点头。
“我回去跟老爷说说看,也许能迎你入门……至少也让你把这孩子好好生下来安顿了,都这么大月分了,你独自一人怎能再徒步千里……”
沈宛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小腹,然后轻笑了一下:“你以为这是他的孩子么?”
雯月微愕。
“你跟了他二十多年,比我久多了,难道不比我明白他的为人?”
雯月越发困惑,却发现沈宛虽一身着素,鬓边却没有白花,并未服孝。
即便不得纳兰府承认,以他在外私纳的妾侍名义,总也要服孝的,那她是……
“他给了我一个名分,令我的孩子不至于冠上无父之名,我很是感激他。于我而言,容若只是一个朋友,至交,相知而不能相恋,相处而不能相爱。我想,就算再给他一个十年,二十年……也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了。”
“你……”
沈宛慢慢抚着小腹,吃力地侧身坐下,有些出神:“他花了很多心神,找了我很多年,最终将我从青楼赎身出来,我对他却只能感激,因为他对我也只有内疚。”
“内疚?……为什么?”
“我会被卖入青楼,全是因为当年的皇后追查他和流素的事,查到了我身上……纳兰府不易下手,只有我这个府外人,无权无势,不比谢流波,总还有佟氏为背景,轻易动不得。我家道中落,父亲早亡,最终又怎抵得过钮祜禄氏的力量?”
雯月吃惊地捂住嘴,她不知道原来事情的背后是这样。
“我沈宛并非出身名门,也不懂微言大义,但出卖人来保住自己的的事,我是没有学过的。”
“原来……原来你流落烟花那么多年,都是因为表小姐的事……”
“都过去了,不要这样同情地看着我。这许多年来,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我没经历过,最惨痛的经历也不过如是——家破人亡,遭人蹂'躏,甚至连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都已结束了。我还活着,还有自己的孩子,我会好好走完人生。”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很痛苦、很悲惨了,可入了宫,见了表小姐,才知道荣华富贵,三千宠爱,都掩盖不了她的痛苦。待见了你,我才知道,这些年我至少平安稳定,还能伴在他身边,不会经历非人的耻辱痛苦。”
沈宛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最悲惨痛苦的,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艾。世间三千繁华,终究落尽,抵不过一个死字。瞧,容若不是解脱了么,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痛苦,伤感哀愁,痛苦的,悲惨的,都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
“沈姑娘,我从前以为你和爷有私情,很是瞧不起你,可是今日,我对你只有敬重之念,世间只有你这样高洁的女子,才配成为他的至交。”
沈宛轻笑:“别把我说得这么高洁。”
“可是你的孩子,若入了纳兰府,将来会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教养,难道你……”
“我不会让他入纳兰府的,他本来就不是容若的孩子,鸠占雀巢,鱼目混珠,岂不让人哂笑。”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沈宛依旧是摇了摇头,神色淡然,却有不可撼动的坚持。
雯月知道她高傲的心性,哪怕沦落风尘,也不肯贬低自己的人格,于是只能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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