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我，常子，拯救大庭叶藏

　　再一次见到那狠心的少年，已经是十一月的事了。
　　因为遇见了他而变得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也早已沉寂下来。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却告诉我并非如此。

　　霓虹国的冬天是很冷的，即使是在银座这样人声鼎沸的地方，彻骨的寒冷也未能被削弱半许。
　　寒冷是会麻痹人的神经的。
　　先从指尖，再到四肢，最后再到心脏。
　　于是一个人就会死去。
　　冻死的人身上是有冬天的味道的。
　　我最害怕的，就是冬天了。
　　于我而言，冬天，意味着分别，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世界上的某处会发生抛弃和被抛弃。
　　而我，却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春子我啊，最害怕冬天了。即使冬天客人会更多，卖出去的酒更多，收到的小费也更多。胆小鬼田边春子，还是最讨厌冬天。

　　当我匆匆从换班的女孩手中接过工作，被告知一个月前，曾经借我名义在这喝过许多酒的俊美少年与同伴进了一个包厢时，我的心脏竟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胸口处渐渐变得炽热无比，竟有些发痛。啊……他终究还是来了。我这么想着，觉得似乎有眼泪要从眼眶中流出，用手摸了一摸，却发现并没有湿意。
　　虽然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在意，却还是忍不住飞也似的来到了少年所在的包厢门口，在进去之前还放下托盘，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才伸手去敲门。
　　让我魂牵梦绕的少年醉醺醺地坐在座位上，脸红扑扑的，手搭在另一位少年的肩膀上，嘴里说着话，感觉到有人进来，便抬起沉重的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我扶着托盘的指尖不知为何竟开始了微微颤抖，即使我用空着的手去按着，也没有办法让它们停下来。
　　我试图强迫自己停下颤抖的双手和因为见到津岛修治而再次砰砰乱跳的心脏，然而似乎做不到。
　　啊！这个人是多么让我心动，即使这个人是津岛修治，我也别无他法。
　　可是啊，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为什么两人之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心被扰乱了？为什么这个少年他却看着如此冷静，眼中毫无波动呢？
　　这不公平不是吗？
　　寂寞是火。而爱是贪欲。
　　一个月以来求之不得的思念和爱恋，在看到他如此冷静自制后，变成了怒火。
　　我和另一个女服务员若菜一起走进包厢，使眼色让她坐到津岛修治旁边之后，我怒气冲冲地坐到了另一个少年身旁。
　　看着少年毫无情绪的眼中露出了一次惊讶，我感觉得意极了。
　　我以为，他会因此产生危机感，然后与我和好。我以为，这场仗是我赢了。
　　但这只是我以为。
　　但掘木正雄——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浪荡少年——的举动，让我大惊失色。
　　他捧起了我的脸，作势要亲我的样子。
　　我没有挣扎。
　　我想看看，冷静自制的津岛修治会作出什么样的表情。
　　就在我和掘木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近得我忍不住想要推开他，想要咆哮的时候，示威般地，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却发现，他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仿佛在他眼前即将亲吻的两个人，只是毫不相识的人；他面前即将被亲吻的女人，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浪□□人。甚至，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次嘲讽的笑意。
　　哈！哈哈哈！
　　看着包厢中其他三人惊愕的表情，我发现我竟然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那笑声中的苦涩，让我自己都为之动容。可是那无心无情的少年，依旧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我认输！”此时，掘木正雄撇了撇嘴，松开搂着我肩膀的手。
　　“我再饥渴，也不至于和这样的女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眼中露出了明显的嫌弃意味。
　　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自己，看着自己被洗的发黄的衣服和破旧的鞋子，再想想每日对着小镜子洗脸时看见的干枯的头发、憔悴的面容，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也是呢，这寒酸而丑陋的我，连得到一个浪荡的醉汉的亲吻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配得上那俊美而才华横溢的少年呢？
　　“况且，她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怎么笑得那么瘆人啊！”
　　我只得默默低下头。
　　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坐在不远处的津岛修治突然之间开始大口呕吐起来，秽物的气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包厢。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着要喝酒，直到酒味几乎将包厢内的呕吐物的气味都冲淡了，才完全醉倒在地。
　　那时的他完全是一副不喝到天昏地暗不罢休的样子，旁人劝都劝不住。
　　等到我收拾完包厢内的秽物，与来上工的服务员换完班，已经是５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临走之前，我被办事经理叫到外面去谈话。
　　“田边，今晚那两个青年喝酒又没有给钱哦！”办事经理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啊……这样啊……抱歉，经理！他们的酒钱请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这样可不行啊！上个月的酒钱你不是还没有还清吗？”她有些生气地道， “你这样我会很困扰的啊！”
　　“给您带来困扰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是……”
　　“不！你不用再说了。”
　　“经理……”
　　“干完这个月，你就离开吧！再这样下去，不管是酒吧，还是我，抑或是你自己，都负担不起了。”
　　她渐行渐远的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响声，仿佛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醉瘫在地上的津岛修治，突然有些迷茫起来。
　　最终，我还是把他带回了本所木匠家二楼的房间里。
　　闭着眼睛的少年看起来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一如当初。
　　只是那时候，看着少年的我满心欢喜，现在，却只剩下糟心了。
　　我自暴自弃地帮他脱掉了鞋袜和外衣，把看似瘦弱，实际上却沉得很的少年拖到了狭窄的洗浴间里。刚刚帮他洗去一身秽物，随便给套了件衣服就把他搬到床上去，结果没过几分钟，少年就睁开了仍迷蒙着的双眼。
　　我干脆盘了盘腿坐在了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叹气。
　　“你曾说过，‘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你是认真的。你是真的，真的要跟我情缘两断。”
　　他睁着眼睛木木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也不指望一个喝醉酒的人能给我什么回应。我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心有不甘，却又没有勇气听清醒的他说分手。
　　“哎……真是的，居然真的就这样分手了吗？不过也是呢，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想来也是要分手的吧……”我撇开头不看他，绞着手边的被单。
　　“真是纠缠不清呢，我。可是还是很不甘心啊……”我抬着头，看着斑驳的天花板，轻轻地问，“我赚钱给你花，也不行吗？”
　　我的问话随着我的呼吸和起伏的心跳消失在狭小房间里，就好像那叹息般的话语未曾出现过一样。
　　“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年突然说话了。
　　坐在旁边的我置若罔闻，只感觉天花板似乎早该重修装修了。
　　不然，怎么会那么刺眼，惹得我眼泪直流呢？
　　而且这天是越发冷了。
　　我搓了搓手臂，缩进了被子，背对着用手遮住眼睛的少年。
　　不然，怎么会冷的让我难以呼吸呢？
　　对了，最近总是要攒钱去医院检查一下耳朵。
　　不然，少年那清凉的嗓音怎么听着像是要刺穿耳膜呢？
　　真奇怪。我微微叹气。
　　不知怎么，一天的工作下来我的身体已经十分疲惫，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眠。翻来覆去了将近大半个晚上，终于在凌晨将将睡着，却很快又醒了。
　　一切恍然若梦。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那位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从仿佛命定般的邂逅到抵死的纠缠再到形同陌路，这一切，是不是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我臆想出来的？
　　世界上从未有过津岛修治这个人，我们从未发生过一场短暂而深刻的爱恋。
　　一切，都只是梦？
　　而现在，只是梦醒了？
　　我在思索，以后要怎么办。
　　以往存的微薄的积蓄，早已在这位名为津岛修治的少年身上花得一干二净。再加上在酒吧欠了虽说不能称之为巨款，但对自己来说也十分有分量的一笔酒债，今后的日子，简直是寸步难行。银座酒吧恐怕也待不久了吧。经理都那么说了……
　　怎么办才好？
　　我忍不住转过身，看向双目紧闭的津岛修治。
　　真好看啊。我想。
　　额头也那么好看，眉毛也那么好看，睫毛那么长那么密，鼻子那么挺，嘴唇那么饱满，这个人啊，这个少年，如此俊美。
　　这个少年，自天而降的神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可惜神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当然也不会属于我。
　　这样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丑陋的、卑微的、穷酸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活着可真难啊。
　　活着那么难，不如……
　　“去死吧。”声音之嘶哑，让我自己都感觉那不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少年倏地睁开紧闭着的双眸，看向我，眼神复杂。
　　“一起去死吧，修治。”我也同样看向他，轻快地提议，“我们，两个人一起。”
　　“你也在害怕不是吗？”我试图劝服他，“你看，活着多难啊，死多简单。”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生。
　　我却神经质地感觉到很愉悦。

　　一想到可以和心爱的少年一起去死，我就兴奋得不得了。以至于天一大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洗漱，并换上衣橱里最好的一件衣服。我兴冲冲地邀请少年去散步，少年也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二快乐的日子了。
　　当然，最快乐的日子，毫无疑问是与少年共度的那一天。
　　我们一起到浅草六区的公园去散步。
　　我还记得，那个早晨是连续多日下雪后的，在冬日少见的晴。皑皑白雪层层堆起，放眼望去，分不清河面和路面，也分不清树林和草地。在雪地上轻轻一踩，人就会陷了下去。把腿拔出来时，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就好像，在这样的雪里，我不是可有可无的。就好像，只要我存在，就不会被轻易忘记。我的到来，我的离去，都会留下痕迹。
　　即使，见证过我存在的，或许只有那片雪地。
　　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美好。
　　于是我就扯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少年在雪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一圈一圈，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的脚印几乎布满了整个公园。
　　哪怕是让看到的人能够留下一句“谁家的孩子那么可爱啊，真是精力充沛呢！”的惊叹也好。
　　在冰天雪地中，我和他穿着可以称为单薄的衣服，披着一件披风，就这么傻傻地转来转去。整个人几乎冻僵了。
　　做完之后我才感觉自己真是傻透了。
　　赶紧抓了津岛修治冰凉的手，跑进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厅。
　　在外面时还不觉得，一进到咖啡厅内便感觉到了冷。
　　点了两杯咖啡暖着手，我心中想死的冲动反而淡了下来。
　　或许是不甘心看不见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的景象。
　　或许是因为少年实在太过美好让人容易心生不忍。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能够放下了。
　　或许是因为咖啡太暖，日光太亮，让冬日都变得不那么冷了。
　　又或许是因为，你看，窗外的雪景那么美，让人怎么忍心去死呢。

　　打定主意之后，我三口两口喝完了咖啡，准备稍后便与少年分道扬镳，然后打包行李回到广岛，借钱也好攒钱也好，开一家杂货店，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
　　结账时，少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让我买单。但等他打开了钱夹，脸上却露出了强烈的近乎羞耻的表情。
　　我有些好奇，立起身来一看，哦呀，居然只剩下三个硬币了，颇有些啼笑皆非。
　　“哎呀，只剩这么一点了？”我好心情地调笑道。
　　他脸上露出了备受打击的表情，沉痛地看着我。
　　我感觉有些好气又好笑，“没关系啊，这点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哦！”
　　我原以为他只是一时感觉有些丢脸，没想到他居然因此动了去死的念头。
　　一出咖啡店门，他就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死吧。”那声音可谓凄厉。
　　看着那样的津岛修治，不知怎地，我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于是我们相约在镰仓腰越町海岸，听说那里的海很美，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却没想到第一次去，就是去了结自己的。

　　镰仓的海很美。
　　水那样蓝，纯粹得好像初见时，少年瞳孔的剔透。
　　天也是蓝的。
　　“这腰带还是店里的朋友借给我的呢，弄湿了可就不好啦！”我这么想着，脱下了精致的腰带和鞋子，携着默默也脱下了披风的少年一起踱入冰凉的那一片蓝。
　　为什么还要来呢？我的身体颤抖着，牙关也因寒冷而不断相撞发出咯咯声。
　　这水那么冷，相握的手却好像比那冷得多的多。
　　水慢慢没过腰，再到肩膀，再到耳朵。
　　在没过头顶之前，我用力扭着几乎已经冻僵的脖子，极力去看向脸已经被冻得青黑，不复原有半分英俊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想笑了。
　　“修治……这样看起来真丑呢……”我随着水的浮力踮起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声音，大声地在他耳边说着。竭力想用声音改过漫漫涛声。
　　脚一滑，我便陷进了浪里。
　　真可惜呢，最后没能看到他的笑脸。
　　我在浪里浮浮沉沉，感觉到自己很冷。
　　我曾听广岛的老人说过，寒冷会麻痹人的神经。从指尖到四肢，再到心脏。

　　我想我明白了。
　　不想死却来陪伴少年的理由。
　　毕竟，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一个人，未免太过孤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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