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半月后，也正是1942年2月，明台重踏上海滩的故土。

　　明台记得与顾清明再度分离的场面，这一次没有措手不及的意外，没有讳莫如深的误解，只剩平静伪装下钝痛无尽的哀愁。或许他们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早已成熟，在远隔千里的岁月中割舍欲望，更或许他们固执虔诚地坚信——这世上终有两种信念，能超脱生死的束缚，能蔑视时空的局限，便是爱情与使命。

　　当明台的唇覆于顾清明的眉间，当他将此生全幅深情倾注，他就已做好恐怕永不相见的准备。而顾清明亦如是。红尘有幸得一人心，纵使为国尽忠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了无遗憾。

　　怀揣这股念头重归黑白之间的明台万万没想到，不过离开区区百日，上海滩的局势竟变化得天翻地覆，叫人匪夷所思。

　　——

　　二月的上海乍暖还寒，春意料峭。清晨时分法租界街头人迹寥寥，维多利亚式的白墙阴气森然，偶然而过的黄包车行色匆匆，就连报童卖报声，摊贩叫卖声也像是隔了数条街才钻进耳腔。明台裹紧长风衣，压低贝雷帽，低调谨慎地走在这条异于往日的街上。训练有素的感官直觉敏锐，早已察觉出这空气中弥漫的阴沉诡谲。

　　果不其然，明台刚一转角，遥遥打量数百米开外的据点影楼，便惊得背脊一凉。影楼的玻璃橱窗四分五裂，徒生数个窟窿，狼藉一地的玻璃碎片射出点点白光，狠刺明台双眸。虚掩的门扉上贴着一道道惨白的封条，如同根根锁链紧束整栋屋楼。粗黑的铅字不由分说地烙下罪行丑恶的印记——法租界巡捕房查封。

　　明台额间青筋微凸，牙关紧咬，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中不断盘旋。于曼丽与郭骑云身在何处，是否安然？行动组老巢怎会被轻而易举地识破捣毁？封条虽将矛头指向巡捕房，但其后定是76号与特高课谋划行事！而行动组眼下遭逢变数，上海站其他小组是否临危有难？最令明台胆战心惊的是，这场浩劫莫不是他为一己之私擅离职守而酿成的恶果！

　　漆黑的电车蜿蜒爬过明台眼前，他已行至影楼对街之处。明台忧心忡忡，迫切想要回到事发之地，寻找残留的蛛丝马迹破解心头疑团。但若76号曾经搜捕失败未尝所愿，势必会在这周遭设下埋伏，等待有人自投罗网！

　　“铛铛铛——”电车铃声驱尽焦灼。明台霎时攥起拳头，决心以身犯险，向危机四伏的影楼跨出一步。

　　“叔叔，买朵花吧。”一声银铃般的嗓音忽而传来，明台猛然一怔，旋即便觉风衣衣摆被稍稍扯动。他随之垂下眼帘，竟不知何处冒出个半大的卖花女童。明台一时无措，倒是这孩子笑靥无邪，径自从竹篮里挑拣了一朵芬芳扑鼻的茉莉花，高举而起。“叔叔买一朵吧，可以送给爱照相的漂亮姐姐。”

　　明台审度的目光从孩子摆满鲜花的篮子，转移到这朵含苞待放的茉莉之上。他瞬间了然于胸，会心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法币与之交易，声线温和道，“没错，她是个爱拍照的漂亮姐姐。”

　　女童收下法币，便兀自离去，继续沿街卖花。而明台小心翼翼地捏着花茎，聊有意趣地轻嗅花香，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转身背向影楼离开。

　　刚刚横穿数条街道，拐进掩人耳目的小巷，明台的眸色刹那间深沉冷冽，指尖毫不留情地揉碎茉莉花瓣，将深藏于蕊心的纸条暴露而出。他迅速一扫其上娟秀小字，心头大石堪堪落地，点燃打火机将之焚为灰烬。

　　明台快步前行，衣摆生风，将数片洁白无瑕的花瓣纷扬飘摇。

　　法租界萨坡赛路充斥着老旧破败的独立洋楼，也不乏曲径幽深的石库门老房。此处栖居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不免人多眼杂，绝非最佳的隐迹藏身之地。然而这样弯弯绕绕的巷子，往往藏着极不起眼的暗道后门，倒是万般无奈下能来个金蝉脱壳，保住身家性命。

　　明台在青砖灰瓦间穿行绕道，总算在深巷中捕捉到数字13的门牌号。他执起门上锈蚀的铜环，轻叩数声。片刻后门内传来一抹警觉的嗓音，正是熟悉非常的于曼丽。“谁？”

　　明台眸光一亮，淡淡应道，“是我。”

　　话音未落，门栓迫不及待地刷拉响动，门扉吱吱呀呀地开启一道缝，于曼丽憔悴疲惫的脸庞便映入明台眼帘。她微微侧身，犹是心弦紧绷，急促叹道，“快进来。”明台一边点头一边闪身挤进门中。

　　明台前脚踏入潮湿狭窄的天井，于曼丽后脚便匆匆将几道门栓牢牢锁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明台急不可耐，将心底盘桓的疑惑一股脑地吐露出来。“郭骑云在哪儿？电台呢电台怎么样了？还有！联系上毒蛇没有？”

　　于曼丽僵硬地立在原地，眉头紧拧成结，默默等待明台把一通疑问说完。

　　当初明台因顾清明失去理智不告而别，甚至没有一句当面交代，便独留于曼丽与郭骑云支撑行动组。依照郭骑云的性子怎会对这等严重失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于曼丽暗中截下电报，恐怕明台早已被组织扣上叛国大罪。之后忧心忡忡的日子里，行动组又突遭重创，于曼丽肩负重担却孤立无援，对任性妄为的明台不可谓不责怪。

　　然而此刻，明台再度重现眼前，毫发未伤，于曼丽竟瞬间释然，全然忘却这段日子的恐惧煎熬，以及本想轻责他的话语。

　　“你先跟我来。”于曼丽静默片刻，似乎满腔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她转身便径直穿堂，缘老旧木梯爬上二楼阁楼。明台应声，紧随其后。

　　二楼层高极低，明台需要稍稍弓背弯腰才能不被横梁撞上脑袋。木梯也异常陡峭，甚至像是无法承受两人通行的重量而摇摇晃晃。明台细致地观察到，这栋老屋的墙垣暗角皆布满蛛网，凌乱肮脏，转而想起于曼丽曾将影楼当成是家悉心布置，如今却受累苟且在这般环境下，他便不禁深感愧疚。

　　于曼丽在前头摸出一把钥匙，谨慎地打开阁楼局狭的小门，明台就随她一道钻入屋中。

　　一入阁楼，明台便险些被空气中的尘垢呛住，其中还夹杂着引人作呕的酸腐霉臭之气。待眼睛适应晦暗的光线，明台这才惊觉，阁楼顶一方狭小的老虎窗下横置了一张矮床，而床上仰躺的男人正浸淫在羸弱不堪却独此明亮的日光里。恰时，于曼丽拉下床头小灯，男人重伤昏迷的状态这才完完整整撞进明台眼中。

　　“郭骑云！”明台双拳一握，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他不待于曼丽回答，立刻小心翼翼掀起覆在郭骑云身上的薄毯。郭骑云的胸膛随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体表上似乎仅仅右上腹一处外伤。然而明台眸色一凛，窥见绷带淡淡渗血，伴随浊色黄水，顿时寒声道，“曼丽！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于曼丽颔首，启唇沉吟。“你离开上海之后的一段时间，都还是风平浪静。但就在一个月前，或许是长沙交战日方溃败的缘故，76号作为报复大肆搜捕抗日分子，听说起初是中共地下党员大批牺牲！而后有一日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汪曼春竟突然率队包围影楼！当时我和郭骑云根本无力招架。混乱交火中郭骑云掩护我带走电台，待两日后我再与他秘密接头，就发觉他负伤在身。”

　　“汪曼春！又是汪曼春！”明台咬紧牙根，指节咯咯作响。

　　于曼丽继而说道，“由于仓促撤离，我们无从准备，只能暂时栖身于此。没想到郭骑云伤口不见好转，反而逐渐恶化，三天前开始昏迷不醒。”

　　“或许他内脏早已受了暗伤，却一直拖延医治，才致使伤情急转直下。”明台道出自己的猜想，却有一点反复思量百般不明。“毒蛇那边有什么消息？行动组出这么大的事，他没理由不闻不问。更何况这几年我们行事一向谨慎未有差池，汪曼春此番行动迅猛狠准，一击即中，要说没有内鬼出卖，通风报信，我决计不信！”

　　于曼丽频频点头附和。“咱们的人能渗透进76号，76号也同样能在我方安插眼线甚至策反！”语罢，她赶忙从床底下翻出一只巨型皮箱，拂去积厚的灰尘并打开箱盖。明台俯身细瞧，原来是于曼丽倾力相护的行动组秘密电台。于曼丽从文档袋中抽出一纸电文，举棋不定地向明台递去。

　　明台执起端视，不过片刻，他的面色便由沉穆转为惊诧复又焦灼。

　　“密，行动组毒蝎。日前祸难经查实，确系为组织内部存在转变者与敌私通所致。今据点已毁，尔难辞其咎，特令戴罪立功，清除转变者。然，因其身份未明，隐患未除，是以大局为重，在沪组员全体蛰伏，尔将孤军奋战，万事珍重。上海站站长毒蛇。”

　　于曼丽抬起眼帘，瞥见明台失血般苍白的面色。她满目忧思，清眸也随之蒙上层层迷雾。“毒蛇此番是撒手不管的意思了！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失去支援协助，单凭我们三人之力，想查明转变者身份，根本无从下手！更何况——郭骑云的性命危在旦夕！”

　　明台怔怔地垂首伫立，一言不发。贝雷帽帽檐在他幽暗的眸前辟出一片深邃的暗影。连于曼丽都已敏锐察觉，这叫人胆战心惊的阴沉冷静背后，是明台决意铤而走险的念头。果然，明台静默半晌，终于淡漠启唇。“眼前便有一个人定然知晓转变者身份！”

　　“你是说——”于曼丽眸光一亮，“汪曼春！”

　　明台重重颔首，一双眈眈眸子宛如夜行的猎豹。“汪曼春手段狠辣且精明狡诈，比我们往日铲除的对象更难对付。要通过她顺藤摸瓜揪出转变者，唯有行非常之法！”明台深深望向满目疑惑的于曼丽，字字铿锵道，“在最危险之境地，求一线生机！重回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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