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薛君山感到自己的心脏还好端端地在跳动，脖子脑袋皆是好使，比之身旁战友，已算是个健全完备，哪怕去阴曹地府投胎，也是个不遭嫌的端正形象。他唇角微扬，惨淡一笑，竟隐约还有些当年长沙地头蛇的凌霸嚣张。“我的小祖宗！你们可别这苦瓜脸模样！我还没觉得多疼！看你们这样啊，我反倒生疼了！”

　　“薛大哥！”明台与顾清明纵然是刚毅坚韧的铮铮男儿，却仍是难以自持地滚落两行清泪。这生死别离间，时间紧迫下，两人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仿佛一语一言对将要撒手故去的薛君山来说，俱是苍白且毫无意义。

　　薛君山收起苦笑，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中，渐渐生出对人世的无限眷恋与不舍。他怔怔地躺仰着，脑海中一一浮现胡家人的音容笑貌。胡奶奶和蔼慈祥，岳老子迂腐怯懦，丈母娘平易近人，双胞胎古灵精怪，还有他勤俭持家温柔贤淑的妻，他机敏可爱乖巧懂事的儿。

　　薛君山的瞳光似一地碎裂的平镜，点点闪烁，零零涣散。他干裂的唇瓣开开合合，气息微弱如丝。“是报应啊！要怪就怪我老早横行霸道，与徐权那种小人为伍，干倒卖鸦片的黑心勾当！老天爷这是要惩罚我呢！”他鼻翼猛然翕动，心底梗着莫大的酸楚与委屈。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顿时软弱卑微成尘泥草芥，多愁善感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薛君山悲恸哀嚎，凄烈泣诉，“我不怕死！只是要辜负了她一对母子啊！害得胡家老小跟着受苦！”

　　薛君山潸然泪下，大掌掩面胡乱一抹，眼泪却拭去又落，半张脸都湿漉漉的泞着脏泥血污。明台伸手摸出笔记本，正是莫小弟的遗物。他方才翻动过两页，凭其中内容，猜想是薛君山交与莫小弟保管。这便缓缓送至薛君山跟前，泣不成声道，“薛大哥！这是你的？”

　　“是我的！”薛君山死气沉沉的眼眸霎时一亮。他瞪大眼睛，激动地躯干一抽。“怎么在你手里！原来小弟他——”薛君山气息一乱，瞬间咳出血沫子。“又是我造的孽！如果他不跟着我混！现在还是好端端个人！”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在耳畔如雷炸裂！明台反应迅捷，立刻抱住顾清明侧卧在地！子弹如雨点狠狠扫射壕沟边缘，激起一阵阵沙石烟尘！明台死死抱住顾清明，直至枪声微歇，旋即谨慎探头张望！但见土丘外惨烈厮杀的阵地上再无一抹零星的灰蓝色身影，国军已然全军覆没，小鬼子试探性地往据点一通狂扫，见无反抗迹象，大喜过望，挥舞太阳旗，令全军进发！树林里躲藏的各路兵团大举前进，连同重型军械也悠悠扎着草地挺来！

　　明台见已有突击小兵攀爬土丘，眸光凛冽凝重，环住顾清明的肩膀，便低声大叹道，“坏了！他们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顾清明也知日军将至，而岳麓山炮击的时间也迫在眉睫。再多留一时半刻，便是葬身金盆岭。然而他望着薛君山气息奄奄的模样，脚下宛若千金之重。

　　薛君山从明台眼中神色，深谙危机降临。他沉沉喘息道，“明台！把你腰间手雷给我！我给你们争取时间离开这里！”明台犹豫一瞬，仍是颤巍巍地解下手雷，送至薛君山掌心。“顾老弟！明台！我薛君山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嫂子和平安！请你们把那笔记本交给他们！告诉平安，以后要做个效忠党国堂堂正正的好男儿！誓死都不能向小鬼子低头！”

　　明台重重颔首，深深看了一眼薛君山，立刻拖拽着不舍的顾清明离开。顾清明自见到薛君山重伤累累的模样便没说过一句话。他像是被一场可怖的噩梦攫住，在混沌惊恐中挣扎，却难以脱身抽离。唯有眼泪在不管不顾地肆意滚落，平衡那几欲摧毁心智的哀痛。

　　明台与顾清明刚从壕沟中挪开脚，踏进来时灰蒙蒙的杉树林。忽闻连续的两声爆炸在身后轰然响起！两人倏然转身相望，壕沟上黑烟滚滚，如炸开一片大坑，小鬼子尸身碎裂，血肉横飞！顾清明眉头一拧，脸上再无血色，挣开明台的手臂，便屈膝一跪，仰天哀嚎道，“薛大哥！”

　　话音方落，周遭猛然地动山摇，阵地处火光频频，烟尘如盘龙直冲云霄，吞噬云雾残阳，天地失色，草木皆泣，白昼仿若被黑夜取代，晦暗阴沉，不见天光。明台蹲下身子，与顾清明十指相扣，紧紧相拥，耳听这起伏连绵的炮火声，眼见这灰蒙混沌的人世间。两人脱下军帽，脸颊上挂着清泪两行，或是此刻天地间最澄明纯净的透色，一如漆黑绝境中闪烁的零星希望。

　　岳麓山炮兵群一举歼灭敌军。然而金盆岭随万千将士一同牺牲，不复存在，仅剩个徒然的地名。明台与顾清明是它曾经的见证者，从芳草萋萋到堆尸如山，最终萧索疮痍，再无生机。

　　——

　　鲜红的火舌舔过泥砖垒砌的灶膛，乌漆漆的铁锅里钻出袅袅炊烟，此刻避祸湘潭的胡家与平日别无二致。胡岳老子惬意悠然地在破院子里摇着躺椅，胡湘君在里屋轻哼童谣哄平安午睡，刘秀秀与胡大娘则忙碌炊事。胡奶奶半眯老眊的双眼，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给薛君山纳鞋底，口里絮絮笑念，“君山啊这脚就是又大又肥阔，给他做双鞋，都够我这小脚做两双了。”众人闻言，不由相视一笑，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虚掩的院门上。

　　就在数日前，前线捷报纷纷扬扬传遍举国上下，重燃万千军民抗日决心。国军浴血抗战，奋勇杀敌，将小鬼子驱出长沙，后又乘胜追击的光辉事迹，被世人啧啧称颂。胡家老小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指头左右盘算，一年半载未曾归家的薛君山，怎么着也该回来清闲几日了吧。

　　刘秀秀打开锅盖，一阵蒙蒙白烟铺面而来，旋即便是鲜香爽辣的滋味钻入鼻腔。薛君山就好这一口。因着他凯旋而归，胡家近日的菜色无一不是红彤彤的好看。

　　“笃笃——”正在这个当口，破旧的院门给人礼貌地叩响，胡家老小一时惊喜，各自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跨步往院中齐聚。

　　“我去开门！我去开门！”胡湘君唯恐吵醒平安，婉转温柔的嗓音已然有所克制，旁人却仍能辨出她字字句句间不禁流转的情绪起伏。她的步子欢欣却慌乱，手中紧握平安的拨浪鼓，尚且来不及放下。

　　“你可算回来了！”胡湘君喘着气，利落拨起木销，门扉随之吱丫丫地左右大开。然而她话未道尽，却率先瞧见门外来者，声音顿时有气无力地消沉几分。

　　首当其冲笔挺挺立在门檐下的，是一身戎装神色黯淡的顾清明。此时日光明媚乾坤朗朗，他却如遭阴霾盖顶。一双清眸混浊血红，似是疲惫至极，一张下巴消瘦如刀，叫人心生寒意。顾清明身侧并肩之人，乃是明台。他的脸色与顾清明相较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衣加身，更显苍白。

　　胡湘君仿若心有不甘，稍稍踮脚打量顾明二人的身后。但见垂首的刘明翰携悲恸欲泣的胡家双胞胎缓步而来。那之后便是胡家门前蜿蜒曲折的土路，和一望无际的农田，再无半分熟悉的身影。

　　“哎！我糊涂！君山个大粗人，平日里回家的时候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人，十里八乡都能听见。今天又怎么会是他斯斯文文地敲门呢。我是白高兴了。”胡湘君纵使迟钝，也隐隐约约从众人脸上窥见些许端倪。可她未曾多想，也不敢深思！她颤抖的声线仿佛崩塌在即的峰峦，剧烈波动在暗地里难以压制。

　　顾清明牙关紧咬，全身僵硬，脚下如同生了根，没有半点踏进胡家的勇气。他低垂眼帘，不敢触及胡湘君急切追问的目光。他该如何开口说出这桩击垮胡家的噩耗，又如何能原谅自己竟连薛君山的尸首都保护不了。顾清明被恩义苛责，只觉自己罪孽深重，喘不过一口气来。

　　明台微微侧目，见顾清明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禁心口一涩。他抬手覆于顾清明的手背，瞬间被彻骨寒凉所刺。明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仔仔细细从怀中拿出血迹斑斑的笔记本，终是咬牙启唇，声线低哑道，“嫂子！我们是来送薛大哥——回家！”

　　回家！顾清明闻言，当即眼圈一红，眸中晶莹闪烁。

　　胡湘君面色一白，颤巍巍地伸手接过笔记本。未及翻看，面子上团团晕染的血迹触目惊心，仿佛昭示着金盆岭的惨烈悲壮，已然令她倒吸一口凉气。一阵恶风猝不及防席卷而来，将斑驳书页刷拉拉地吹开。薛君山字如其人，五大三粗也不讲理，思念妻儿的情话不见一句文绉绉的旖言潋语，皆是俗鄙直白却衷心实意的表达。碰上不会写的字便以同音字替代，另还绞尽脑汁地画画小人，叫胡湘君又好气又好笑，泪水也不知不觉挂上脸庞。

　　“对不起。”顾清明的心一阵翻江倒海，终是这寥寥三字能道尽惆怅。他郑重其事双手递上一纸书信，指尖犹在震颤。

　　素缟般的苍白上，“死亡通知书”几个漆黑沉重的大字狠狠撞进胡湘君的眼中，又一刀刀剐得心头鲜血淋漓。“民国三十一年元月，第10军预10师30团2营营长——薛君山！”胡湘君双膝一软，脚下踉跄，惊惶间死死紧抓门栏，倒刺根根扎进指尖竟无知无觉。

　　顾清明与明台来不及相扶，身后的胡湘湘已一个箭步飞冲而去，将胡湘君拥入怀中。她的鼻头与双颊微微泛红，往日灵动的眼眸肿胀不堪。但闻胡湘湘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姐！”积郁在心的悲切刹那间涌上喉头，顾清明反握住明台的手，剧烈震颤，死死不放。

　　“哇哇——”里屋的平安忽而惊醒！没来由的惊惧令这少不更事的孩童爆发一阵催人的啼哭！

　　胡家老小掩面落泪，相互扶持，如同孤零飘摇的落叶。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砖瓦墙垣也随之倾颓散落。胡奶奶揉搓着纳一半的鞋底，泪水填盈她满脸深深浅浅的沟纹。胡岳老子向来看不惯薛君山做派，此刻哽咽呢喃，“老早做保安队长的时候，他不是挺精挺贼的嘛！如今怎地那么蠢！打不过还可以跑的嘛！犯得着背命吗！这个傻孩子！傻孩子！”胡小满却像是发了疯着了魔，抡起拳头猛打院中的木梁。他通红的双眼几欲渗血，怯懦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出将敌人千刀万剐的狠厉颜色。

　　顾清明艰难挪步，在胡家人面前请罪。“薛大哥对我与明台恩重如山，若不嫌弃，就把我们也当成胡家的半个孩子。往后胡家的事，就是我们俩的事！另外——”顾清明缓缓抬头，眼泪中划过一道坚忍执着的夺目光彩。只听他嗓音骤然深沉，坚若砥砺般立下血誓。“血海深仇！丧国之痛！至死不忘！我顾清明哪怕头断血流，也定会向小鬼子一一讨还！祭薛大哥，祭金盆岭万千将士，在天之灵！”

　　顾清明的话音被风声裹挟，凌空盘旋，散落大地。自山河而来的冽冽寒风呼啸悲吟，如将士英灵不灭，声声讴歌一往无前。薛君山好似伫立在芦苇荡中顾盼回首，永伴这片故土湘地，永远守护胡家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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