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作者: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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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1938年8月9日,明台21岁生日。若不是晚饭时间餐桌上多出了一只裱花鲜奶蛋糕,明台恐怕并未留意,他与顾清明相遇也已整整一年。顾清明向来不爱过生日,更何况还是传统的农历。但明台的生日蛋糕却是顾清明在重庆奔走一天,挑挑拣拣后选出的最好的。

      明台在第一眼见到蛋糕之际,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所冲击。他几乎并未思考,便将颤动的眸光投向眼帘低垂的顾清明。笑意盈满唇角,薄唇微启欲言。

      不料顾清明闪躲似地偏头,冷峻淡漠的脸上再无多余表情。他率先开口,声线孤寒。“明诚先生提前几天打电话来,拜托我们给你过个生日。”这短短几字吐露,便是恨不得要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明台显然被一语轻刺,眼中动容的光彩瞬间化为酸涩的震颤。“谢谢!”他淡淡吸了一口气,脸色紧绷了半响才缓缓放松。明少爷从不会如此脆弱,嬉笑悦色很快攀上脸庞。“那我可以许愿的吧?我要许愿!”

      他轻松一言化解了饭桌上凝重的气氛。小穆立刻点起几根蜡烛,按在蛋糕中央。明台郑重其事地起身,借着摇曳微颤的烛火凝望顾清明,奢望从他眼中捕捉到哪怕一丝感情。明台双臂支撑桌沿,在凝视顾清明的同时,深思熟虑着生日愿望。

      若要论明台最迫切的心愿,那绝对是顾清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许一段地久天长。但他清楚这个愿望实在太过异想天开,太过困难重重。两人之间盘桓横生的不仅仅是动荡局势,封建传统,更有家族责任和自我局限。与其把许愿的机会浪费在这样一个奢望之上,倒不如求些易得易行的微薄之事上。

      例如——明年生日,顾清明依旧在旁。

      明台在心头默念,又在脑海中盘算。这个愿望不但满足了自己一丝私欲,又祈求了顾清明一年平安无恙。他明少爷并不算贪心。

      ——

      晚饭过后,夜深人静之时,顾静江极为难得地前往书房找顾清明下棋。父子二人各执黑白双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博弈。顾静江棋艺超群,落子果决精准,步步为营。反观顾清明则是举棋不定,优柔寡断,最后痛失连连。

      顾静江刻意与顾清明下棋,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见顾清明渐渐被溃败局面逼急,烦躁不安。这才紧握拐杖,不动声色地幽幽开口。“心不静,则棋不稳。”

      顾清明的指腹摩挲着暖玉般的白子,细细回味父亲之言,这才将目光从棋局中移开。他犹豫半响,终是沉吟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顾静江慈和一笑。其实他这个做父亲的好似什么都了如指掌,却又什么都看不透彻。他不过是从顾清明接连数月的反常里琢磨端倪,根本也不晓得事件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但智者长辈的高明,恰恰于此。他们明白天底下的烦心事万般相同,说到底都离不开生死爱恨。对晚辈的疑惑不解,也不需指明结果,仅需提点便可。

      故而,顾静江不着边际地淡淡说道,“前两月你三番五次请示调回前线作战,都被长官驳回。其实是我一直压着。”顾清明微微一愣,眉头紧锁,目光探问。未待其开口,顾静江便答道,“战场上不需要心浮气躁的士兵。”

      顾清明思前想后,不知从何说起,既不能和盘托出,又无法歪曲隐瞒。他眸光游移几番,白子已捏进掌心揉搓。“父亲,我有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一件事,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顾清明脑海中浮现起南京一役淳化镇生死存亡之际的画面,硝烟弥漫,身处迷障。勃朗宁冰冷的枪口抵在额角,却在分毫犹豫下终被日军俘虏。顾清明声线沙哑,黑眸闪烁不止,诉说着这件埋藏心底之事。“淳化镇最后仅我一人从废墟中爬出,而那三百多号俘虏里也只有我逃出生天。被俘之事军中若是知情,恐怕我早被带去审问。”

      顾清明抬眼凝视满目哀思的父亲,视野渐渐被泪雾模糊。“在德国军校时所受训诫,一旦踏上战场便要将自己视为一杆冰冷无情的武器,我曾不以为然。但淳化镇自戕之际那一瞬间,我想到了父亲,那一刻的迟疑恰是来自感情的牵绊。如今我不禁怀疑,感情这东西,究竟予以懦弱苟且,还是赋以坚韧不屈?”

      在荒诞戏剧中体会明台离世,顾清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恸无助。在清楚自己对明台别样的感情后,顾清明的心柔软脆弱,再承受不起生离死别。此刻的他必须承认,他怕死,怕明台身死离去,也怕自己撒手西归。他再难是一往无前赴死无悔的勇士,而变为优柔寡断怜身惜命的懦夫。

      顾静江没料到南京之役还有这般隐情。他更从顾清明纠葛难断的矛盾中,察觉明家那位小少爷与之日渐深厚的情谊。顾清明如今不愿明台涉险,其心境正与当年顾静江千方百计阻止独子上战场是相似的。“绍桓,感情永远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差别无非是你要将其如何施为,如何置放。”

      顾清明眸色一亮,紧握的双拳挣扎后终是松懈。圆润白子自指尖滚落于棋盘上,发出清脆震动的低鸣。父亲的话仿佛道尽人世种种,却又好似索然寥寥,于顾清明心头点起微弱烛火,驱散那盘踞凝重的迷雾。“我知道了,父亲。”

      其实顾清明心中何尝没有答案。自从看戏那一晚起,他虽郁结于心摇摆不定,却仍在逐步疏远明台。不但取消训练,更是多番请示归伍。桩桩件件皆是他理智处置这段感情的方式,最后只差外界的一把推波助澜,他便可彻底斩断这段情谊。顾清明是终究不忍心,而需要别人替他狠心罢了。

      当晚,顾清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他便拨通了上海明公馆的电话。

      ——

      1938年8月15日,一架由巴黎飞往上海的航班抵达虹桥机场。一名西装革履,气质不凡,手提简易皮箱的亚裔男人,正与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小姐谈笑风生,并肩缓步走出机场。宽阔的马路边漆黑小轿车前灯一闪,驾驶座车门轻启,走下另一名俊朗潇洒的男子,正是明家的明诚。

      男人苦恼地向洋人小姐微微皱眉,大有恋恋不舍之态,口中法文流利律动。“Très heureux de vous avoir rencontrée, il faut que je parte maintenant ,mais nous nous reverrons un jour ou l'autre,Si Dieu le veut.(很高兴认识你,但我恐怕必须先走一步了。我们——有缘再见)”

      两人友好握手分别,男人刚一扭头,手中的行李箱便被明诚抢劫似地夺去。他成熟严肃的脸上浮起一抹打趣的笑意,黑眸中光晕闪烁。“我在明家正是越来越没地位了。如今连你都这样没大没小。”

      明诚也不为男人开门,将其行李往车后座一扔,便坐回驾驶室。男人自顾自地上车后,明诚才透过车内后视镜瞥了一眼,不料那男人也正饶有兴致地眯眼瞧他。明诚莫名心弦一颤,轻咳几声才道,“要想让我们服你,你也得有大哥的样子。”

      那男子正是明家大哥,巴黎经济界知名学者明楼。他此刻瞬间听出明诚话语中的调侃之意,春光满面的同时也不替自己解释。待轿车开出两条马路,明楼渐渐敛起容色,厚重低沉的嗓音徘徊车厢之中。“上海目前形势如何?”

      明诚目不斜视,正色沉声道,“工作都已交接完毕。几份档案都摆在老位置。上海目前风平浪静,各组员全幅保持缄默。”明楼听罢,微微颔首。明诚犹疑片刻又开口问道,“大哥,你说戴副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与毒蜂素无瓜葛。毒蜂是出了名的疯子,他盘踞上海多年,此番将他平白无故调去军校,他要有火气往咱们身上撒,我们岂不是冤枉。”

      明楼镇定自若地轻声一笑,语气却是十足的沉稳威严,一副长官派头。他坦然真诚的眸间总是细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精明,此刻也是如此。“上头的指令切莫随意揣摩。”他置于膝上的十指缓缓交错,声线又低沉一分。“日本在徐州战场惨败,七月又召开五相会议。我们恐怕很快便要应敌。”

      话音未落,明诚便不禁眼帘低垂,调整心绪复又抬起。两人静默片刻,轿车又穿梭过两条马路。明楼伸出指尖轻挑薄帘,日光洒进车厢,上海的繁华虚浮与日新月异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对了,明台怎么样了?”明楼放下帘子,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哦,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明诚抛下公事,神色转好。“上次我电报里提到的顾家少爷,你记得吗?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以命相护明台,没想到前几天就打来电话,希望咱们想个万全之策把明台接回上海。果然当时我就不该碍于他参谋身份,早些把明台绑回来。若论军衔,我可比他高。”明诚转念一想,又朝后视镜里的明楼狠狠一瞪。“主要也怪你!要是你亲自去重庆,明台还不乖乖听话回来!”

      “大姐都同意,我即便在场又能有什么办法。大姐的话可是圣旨!”明楼大感委屈,笑做无奈状。“也罢,回家后想个办法把明台接回来吧。”

      ——

      8月18日一大清早,莲青园中的电话便急促响起。致电者不是别人正是明诚。

      明台嘻嘻笑笑着接过话筒,边通话边绕着电话线玩儿。不过片刻明少爷全身一颤,呼吸一窒,电话线从指尖脱开。他紧捏听筒的指节生生发白,脸上笑容早已烟消云散,眸色黯然落寞。重重挂上电话,明台眼圈微红,如鲠在喉,幽幽望向刚踏进门槛的顾清明。

      顾清明已听说是明家来电,也暗暗知晓这通电话的目的。因为他才是始作俑者与罪魁祸首。“怎么了?”顾清明淡漠地启唇相询。

      明台如同断线的木偶,无力地依靠在墙边。他眸色震颤,唇色发白,久久才道,“大姐突发重病,我大哥已经从巴黎赶回上海。阿诚哥让我立刻回去。”明台低眉垂首,不断摇头,喃喃自语。“大姐平时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明台不敢继续说下去。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顾清明,惊慌失措地紧握顾清明的双肩,眉头拧成死结,泪光盈满眼眶。

      顾清明亦被此消息震惊,一时分辨不出真假。明台忧愁戚哀的面色映入眼帘,顾清明心如刀绞疼惜不已,却又愧疚难当,不敢迎上明台的目光。

      明家人办事果真迅速爽快,不给明台一时一刻地逗留,也不给顾清明一丝一毫地准备。顾清明在心底苦涩发笑。明台终是要离他而去,正如盘算的一般。可原来情根深种至此,若连根拔除,势必要将这颗心刨个鲜血淋漓。

      顾清明咽下满腔酸楚,双拳紧握,声线发颤,低声唤道,“小穆,帮明台一道收拾行李,去火车站。”

      明台揪心挣扎片刻,仿若灵魂被抽离。他慢慢松开顾清明的肩膀,转而温柔地张开双臂环抱他。明台此刻像个急需关怀呵护的孩子,脆弱到一碰就碎。面对这般柔弱不堪的他,顾清明再难狠心决绝。

      顾清明的双手自身侧缓缓攀向明台宽阔的脊背。两人的心跳声渐渐重合。“走吧,我送你。”明台将头埋在顾清明的肩窝,不断闻着他衣襟里特有的松木暖香。静默半响,明台才闷闷地低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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