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中日双方朗声下令开战！明台见日本兵跳入沙包道具之后，也跟着钻了过去。假机枪，假手榴弹，拿到手中的触感倒是有些相似。他与顾清明配合架起重机枪，一人作为副手一人操控射击。沙哑尖锐的喇叭中一阵厮杀怒吼与枪炮轰鸣的夸张音效，明台配合地扬臂大喊，重机枪转得不亦乐乎。舞台灯光瞬间转为血色闪烁，小风扇吹动红布条如火熊熊。

　　明台笑意难掩，扭头去看顾清明。他也从未参与过戏剧表演，心中既是紧张又是兴奋，脸上挂着肆意的笑颜。明台从未见过这样绽放笑容的顾清明，他本就清亮的明眸此刻更是璀璨光华，仿佛他的心头再无国仇家恨和壮志未酬，再无刻板家规和森严军法，再无孤独寂寥与曲高和寡。顾清明，那个忧心国事严厉孤傲的顾长官是他，此刻笑逐颜开无忧无虑的绍桓也是他。明台像是个窥见珍宝的盗贼，这一秒，他与顾清明另一重深藏的灵魂相遇。

　　时间仿若不再是奔腾的江水，而是细细流淌的清泉，极慢，极缓，极柔。身边的日本兵纷纷惊呼一声倒地不起。明台这才回过神来，笑容霎时敛起，转而悲壮动容地握住顾清明的肩膀。他低沉微哑的嗓音被高悬的话筒收音，又从喇叭中震动而出。

　　“清明君、死んで、私の骨をあなたの桜の木に埋めて下さい。（如果我死去，请把我的骨灰埋在你的樱花树下。）”明台深情款款，哽咽沉吟，双眸竟真的蒙上泪雾，眼圈血红，几欲热泪盈眶。

　　顾清明突然一阵恍惚，脸色惨白，只见明台躯干震颤如身中数弹，红光遍体如鲜血淋漓，双瞳渐渐失去光亮，覆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掌颤巍巍地划落下来。顾清明怔怔无言，耳边的枪炮声此起彼伏尚未停歇，这一切像极了过去自己亲临的战场，也像是预兆着真实可见的未来，是明台会战死沙场的未来。

　　顾清明曾信誓旦旦地许诺，用自己的性命去护明台周全，但他真的并未设想过，明台倒下之际，他会是何种感觉。这一刻，顾清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是一种绝望无助，痛不欲生的心碎断肠。

　　明台佯装战死重重侧卧倒地，半眯着眼嘻嘻笑笑地望向顾清明，却见他薄唇微颤，面无血色，黑眸渐渐溢满莹莹泪光。明台心道，没想到顾长官比他还能演！

　　但静待片刻，身旁扮作日本兵的演员皆已倒下，唯独顾清明一人半跪于地，颓唐落寞，深陷桎梏。明台察觉顾清明神色有异，便不禁收敛笑容，眉头微蹙，薄唇微启却碍于环境，不可言语。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扯住顾清明的衣角，一双炯然有神的黑眸满是担忧。

　　顾清明感到衣襟被扯动，这才从满腔氐惆中恍惚回神。嘈杂喧闹的枪声灌入耳腔，杂乱铺陈的道具映入眼帘，顾清明仿佛是从混沌可怖的梦魇中惊醒，他全身一颤，这才将目光牢牢锁在安然无恙的明台脸上。

　　顾清明的心思早已不在表演上，他缓缓侧身卧倒，与明台面对面躺下。两人隐匿在堆垒的沙包中，隔绝舞台上的纷杂与台下观众的目光，一瞬间坠入一方只有他二人的世界。

　　顾清明将手臂枕在脸下，双眸中湿润未干的泪光微微一颤，竟几欲夺眶而出，自眼角滑落。他从不畏惧死亡，此刻却为明台的性命揪心惶恐。他更害怕的是，哪怕以命抵命，明台仍需独自面对未来多番生死变数。这动荡的世道下，谁能斩钉截铁地保证最基本的活着？

　　也许当初许下诺言之际，就是他顾清明自负了。

　　明台感觉到顾清明浓烈不化的悲伤，他既紧张担忧又疑惑不解。前头还是好端端地展演欢笑，如今竟满目忧愁痛苦难掩。

　　于明台心中，顾清明从不是个多愁善感或婆婆妈妈的人，他坚忍刚毅临死不惧，子弹穿身也面色不改。有时顾清明的心堪比易守难攻的坚实堡垒，除了国事家事能将之撼动，除了民生百姓能引其悲悯，其他人事都难以在这磐石之心中扎根。也正如此，顾清明待人处事潇洒坦荡，爱憎分明。

　　明台不由越发困惑，究竟是何人何事，能令顾清明此刻瞬间脆弱无助，瞬间流失笑颜，瞬间眸光黯然，又瞬间失魂落魄。明台心底生出浓浓的怜惜，和一丝没来由的嫉妒。他恨不得想将悲痛的顾清明拥入怀中，柔声苛责一番。天晓得，他明少爷都未曾令顾长官这般泪光莹莹。

　　明台与顾清明四目相对，静默无言。直到舞台上战事告一段落，帘幕晃晃悠悠地合起，雷动掌声与灼灼灯光被尽数隔绝在外。帘幕内一刹那漆黑一片，演员们匆忙地起身搬移道具，一阵杂乱沉闷的脚步声，打破两人深陷的情绪。

　　明台在黑暗中猛然惊觉有人脚下打滑，他二话没说便敏捷地一个侧翻，覆在顾清明僵硬的身上，双肘支地，闷哼一声。顾清明回过神来，只感到明台将自己牢牢禁锢在身下，搬移的道具狠狠砸在明台宽阔的脊背上。黑暗中立刻有人轻声道歉，又一阵忙忙碌碌。

　　“终于可以说话了？”明台吃疼地沉吟了一声，转而细细打量身下的顾清明。不知为何，哪怕周遭不见一丝光线，明台都能感受到顾清明一抹如水柔和的眸光，令人心醉至极，心甘情愿地沉沦。

　　顾清明忽而感到明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越发炙热，越发强烈。他在黑暗中霎时惊慌失措，仿佛预感到明台下一步的举动。哪怕周围伸手不见五指，顾清明仍能一脚制敌或寒声制止，可他却呼吸一窒，没有半分拒绝的念头。

　　明台壮起胆子，心头狂跳，不顾后果地俯下身去。不知心悸的一吻何时降临，不知微抿的薄唇会如何相触。

　　“咚——”突如其来的闷响震荡耳畔，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原来是两人头戴的钢盔率先碰撞。

　　明台气急败坏，心头怒骂，竟是小日本的钢盔坏了好事！顾清明也回过神来，他呼吸急促，心乱如麻，眸色流转几番，突然狠狠伸手推开明台，从他身下抽身离去。钢盔自头上摘下，顾清明大步流星地冲向后台，将之扔弃，不顾明台在身后低声呼喊，挤出人潮人海的礼堂。

　　屋外月朗星稀已是深夜时分，校园中空空荡荡，静谧深沉。

　　顾清明双拳紧握，脚步凝滞，大口喘息，饶是清风徐徐吹来，也平复不了他震颤的心弦。身后礼堂门扉大开大合，明台的脚步声急促而至。顾清明喉间哽咽，冷声低吟。“别跟着我。”

　　明台脚步一顿，眉头深锁。仿佛刹那间回到淞沪会战前夕，那个大雨滂沱寒风刺骨的街道上。顾清明全身湿透，满脸冰雨，碎发黏糊在额角。他悲怒交加，眼眶血红地向明台大吼。别跟着他！明台的心似被利刃狠狠一刺，历经生死，相互扶持，顾清明却还是狠心对他说出四个字。

　　顾清明隐约感到自己一时之言伤了明台的心，他生生咽下满腔酸楚，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微微侧身柔声一叹，“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去吧。”

　　明台快步行至顾清明身旁，与他并肩前行。左思右想下，明台沙哑着嗓子，莫名地道歉。“对不起。”他只以为是自己坚持要在舞台上表演，害顾清明在枪炮声中陷入有关战场的痛苦回忆之中。又在方才欲要对他行唐突之事，被他识破，惹他生气。

　　顾清明不愿多言，眸光在明台真诚的脸庞上停留片刻，便又疾步前行。

　　夜色已深，自沙坪坝回南山只得坐竹筏横渡江面，再步行而归。如霜皓月洒下满山银白，如练江面隐约泛起粼光。两岸夜莺鸱鸮低鸣不歇，令幽幽密林更为静默寂寥。潮湿泥草丛中似有流萤飞舞，其熠熠微光妄与星辰争辉。

　　顾清明与明台两人对坐在竹筏上，竹片冰凉湿润之气透骨而来。顾清明感到身体异常地冰凉，仿若如今不是春风四月间，而是凛冽岁末中。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呼吸凝如白雾。

　　明台则一边观察着闷闷不乐的顾清明，一边将指尖探入清冽的江水中，感受水过无痕与浮萍粘手的触感。悠悠荡漾的竹筏平稳缓慢，若不是两岸山峦起起伏伏，江水湍湍流过，明台会以为这条水路永远没有尽头，时间也会就此停留。

　　明台与顾清明在不经意间目光交汇，两人都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

　　自那一夜之后，明台明显地感受到顾清明郁结难抒。而恰时，顾府收到一份电报，顾清明的团长纪鸿儒在徐州战场上身负重伤，不治身亡。顾清明虽与之不过数面之缘，但淳化镇数日并肩作战，抗战情谊深厚，不免满怀哀思。顾清明感叹生命无常之际，再度勾起对明台复杂的感情纠葛，他更陷入郁郁寡欢的阴霾之中。

　　顾清明在训练中开始无限放任明台，打靶场也不再领明台前往。明台睡到日上三竿，顾清明也没有一句责骂。他安排小穆与明台训练，自己则整日独自待在书房。明台起初以为是纪团长战死一事困扰顾清明，想尽办法博顾清明一笑。不料次次挫败下，才惊觉顾清明看他的眼神黯然无光，话语中尽是过去的清寒孤傲。

　　明台绞尽脑汁，开始严格地自我管束，势要以军人威武之姿和令人满意的成绩，让顾清明安慰欣喜。不料某一天清晨，明台与小穆操练近身搏斗，明台由于进步飞速，已能与小穆打成平手，甚至还多赢个一招半式。两人架刺刀互搏，没想到明台身形矫健，游刃有余，完胜小穆。顾清明恰巧经过，眼见此景，非但没有夸赞明台一句，甚至冷声命令小穆再也不许与明台训练。

　　1938年5月徐州会战结束，6月日军决定沿铁路线直攻武汉。武汉作为抗日统帅部军事委员会所在地，又是后方物资运送极为重要的中转站，不可轻易落入敌军手中。6月9日，统帅部决定炸开花园口河堤，引黄河之水滚滚奔流，阻挡敌军的汹汹攻势，为国军争取3个月的部署时间。6月11日武汉会战打响。6月12日顾清明请示调回前线作战，未果。

　　1938年8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正式重组，简称“军统”。除负责刺探情报，进行反谍工作外，亦以刺杀等手段执行情报任务。戴笠任副局长。同月局中人事调动，将上海站站长毒蜂调任湖南省黔阳县军校军统特务训练班教官，原职位由驻守海外的情报员毒蛇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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