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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
六年之前,林果出国读书,来到一个叫做哥廷根的美丽小镇。
那是一个安静悠久的大学城,位于西德中部,曾经孕育过诗人海涅,也培养过一代学者季羡林,最著名的哲学系校友是叔本华。但对世界人民来说,这里只有两个重要毕业生,他们的名字叫:格林兄弟。
不过,这地方对林果重要的人只有一个,他叫吴凡。
吴凡不是他在这认识的第一个人,他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个女孩,女孩就是“宝宝”。
那不是她的名字,那是吴凡专门用来叫她的昵称,他只用这个称呼来叫她。
那一天,林果抵达哥廷根火车站,拎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原本不必这么狼狈。出发之前父亲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旅费,告诉他说:孩子,这是爸爸对你这一年生活的资助。然后爸爸会按时间给你汇款。这笔钱足够你在同龄人之中过上最好的生活,你怎么使用,我不过问。我相信你支配生活的能力。
林果收下钱,纯粹为了让爸妈放心。然后他告诉爸爸说,我自己能行,我一定可以和所有普通的少年一样,不用你贴补,自己挣自己的人生。
然后他就蛮后悔的。
从火车站出来没地儿去就是他“自己挣人生”的结果。他还没去学校报道,分配不到学生宿舍。父亲建议他订酒店他不肯,租私人房他不乐意。他听说很多同学抵达之后的第一夜都要在陌生人家度过,无缘由地感到刺激,打算就这么尝试一下。
所以,当他在空荡的火车站里坐了半个钟头,终于看见一个少女下车走来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嘿… …请问你是中国人么?”
少女有漆黑的短发,眉毛、瞳孔、嘴唇、指甲一色漆黑,耳朵上打着洞,钉着很多铁耳钉。
她穿黑色有骷髅图案的背心、平胸平到只见排骨,下身是很短的牛仔热裤,脚上踢着一双破皮鞋。
她是个标准的朋克少女,看起来显得漂亮。听见林果的搭讪,她面无表情地站住了,用一种看末世纪恐龙的眼神看着他。
她背着一个一米高的旅行背囊,感觉时刻都会在重力作用下仰天摔倒。
林果被她那张病娇的冷脸镇住了,吞了口口水,不敢瞎说话。
谁知道朋克少女很nice,开口说:“耶?今天没人到火车站来捡流浪儿童?!你人品真差。”
然后她继续往外走,回头招呼:“跟着啊。你傻坐着干吗呢?”
林果如梦初醒,相当狗腿地一溜小跑跟着她,还拒绝了朋克少女帮他拖一只行李箱的建议。朋克少女说话不笑,句子短促,口气残忍。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很有用,一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林果,她不是这儿的学生,她是过来看人的,她现在就带林果去找“那个人”,“那个人”会收留他,他的名字叫吴凡。
时隔那么久,林果对吴凡的第一印象已经淡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清晰地记起宝宝的样子。她夕阳中晃动在眉宇之间的乌黑短发,那么蓬松,一点都不枯萎。她走在前面,给林果留下一个热辣的、少女的背影,是那种四肢长长很紧绷肤色均匀的美丽样子。林果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很喜欢,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瞧。朋克少女好像感觉到了,忽然回头,用乌黑的眼睛猛烈地瞧了他一眼。林果一惊,涎着脸冲她笑。然后她忽然就笑了,仿佛林果是她豢养的可爱宠物。
从那个时候起,林果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黑”。
小黑带着他走了很久,久到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小镇的路特别难走,它不是柏油马路,而是用鹅卵石铺成的窄道。他的行李箱在上面咣当咣当左右摇晃,把他折腾出了一身汗。
在他们经过了三家超市、一个加油站、一个邮局、两片花园、一个教堂和无数公交站牌之后,终于进入一片学校宿舍区。
小黑带他站在一栋高楼下面,恶狠狠地按门铃。
林果一边喘一边抬头看,楼门口挂着名牌,上面写着:迈哈曼甘地楼。
门铃响了两声,门开了,没有人问他们“是谁”。
小黑灵活地从门缝钻进去,林果七手八脚地跟着她。
他们坐电梯到11楼。
电梯门打开,他们站在一道走廊里。走廊尽头还有一道铁门,是锁住的,里面才是住宿房间。
小黑把手插进短裤口袋,放声大吼:“吴凡!”
她吼了一声,门开了。
那是一道沉重的白色铁门,从里面被人拉开,发出闷响,然后照耀出一道光。
那一抹晴朗的光晕染了小黑,然后投影在林果脸上,使他看不清开门的人,只看见一道修长的、逆光中的剪影。他听见他动人的嗓音,没有语气地招呼:“宝宝。”
然后他把长长的手臂伸过来,摘下小黑背后巨大的背囊,把门敞大放她进去,又说:“晚上吃饺子。”
小黑满不在乎地往里走,吴凡缩回手,铁门迅速关闭,险些把林果挡在外头。
等他终于把自己和两只箱子都拽进来,一眼就看见敞亮的落地窗、宽大的公用空间和开放式厨房,咖啡色厚实的布沙发和白色绵纸吊灯,以及回过头、看着他的吴凡。
吴凡站在斑斓的夕阳里,个子高高的。
晚照的光芒特别漂亮,吴凡迷人的眼睛浸透了夕阳,使他在遥远的冷漠中温情脉脉起来。
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浅灰色家居裤子,两条腿笔挺得可怕,并未修剪的头发不长不短,像是午后水洗摩卡的颜色。
他没有表情地看着林果,开口问:“宝宝,这是谁呀?”
朋克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火车站捡的!”
吴凡的面色立刻柔软下来,对林果说:“哈喽。我是吴凡。”
他好看得让林果失魂落魄。
林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特别庆幸,庆幸自己突破了属于吴凡和小黑的那一道门。那道神秘的铁门就好像传说中的马其顿防线,往前一步是和平解放,往后一步是冰冷铁窗。
他不仅得到了灵魂解放,他还进一步拓宽了战场,把枪林弹雨尽数洒进吴凡的心房,让那个看上去凛冽的冷美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对着他开怀大笑,笑出一种山花烂漫的美丽人生。
那天晚上的饺子很好吃。
林果那时才十八,不到十九,离家之前从未做过家务劳动。当他看见那个即便躬着后背,脑门还高过抽油烟机的吴凡,不慌不忙地把一盘白白胖胖的饺子逐一下进滚水,再用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的时候,感觉自己看见了万能的上帝。
吃饭的时候吴凡不聊天。无论林果怎么偷偷打量他,他都安之若素,仿佛林果是个透明的。
他在小黑眼前放了个白色的空盘子,把饺子一个一个地给她捡到盘子里,夹起来的饺子如果是破的,他就自己吃掉,再夹一个好的给她。
小黑吃得很少,她凶狠地喝可乐,手里抱着一个三升的大瓶子。
吴凡并不制止她。大家吃到一半小黑开始抽烟,吴凡就站起来,从另外一张桌子上把烟灰缸拿来,递给她。
吴凡看起来特别干净。那些从小黑鼻子里喷出的烟在他眼角眉头一通绕,气味浓烈呛人,但是他眼都不眨一下。
等小黑把烟抽完,吴凡又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好像酸奶的小盒子,放在小黑面前,对她说:“你的。巧克力布丁。Dr. Mueller。”
小黑抱着可乐瓶子,两条腿都盘在椅子上,奋力撕布丁盖子的时候差点仰面朝天摔过去。吴凡不动声色地推住她的椅子,再把她怀里的可乐瓶子拿出来。
林果一直打量他们。
小黑被他盯着,几乎要盯出个洞。她烦了,一边舔布丁盖一边问他:“干吗?你要吃布丁吗?让吴凡给你也拿一个?”
吴凡抬起目光问:“… …你要吗?”
他没有笑,眼神柔软,语气平和。但是林果被他的问题和嗓音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挥手摇头。
吴凡哑然。他站起来,又去冰箱取了一个同样的塑料小盒子,放在林果面前。
吴凡的手很修长,苍白的手背上青绿色的血管跳起来,形成一种性感的样子。
林果忽然感到气馁。
他刚刚离开了那个他可以自己做主说了算的旧世界,来到一个新鲜未知的新世界,就迎面撞见一个吴凡。他比自己高、比自己帅、比自己能干、比自己稳重、比自己有风度、比自己高级、比自己成熟,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难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离开了爸爸妈妈的宠爱和熟悉的空气,原来他要面对的陌生世界是这样的吗?它很美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也有点可怕。
他下意识地打量公共活动区的沙发,想着今晚恐怕要在这过夜。
然后他喝了些吴凡递上来的小麦啤酒,就累极了、瞌睡了。
再醒过来时他躺在沙发上,吴凡坐在沙发边边,用手拍他的脸。
他还是穿着白色T恤和浅灰色家居裤子,头发湿淋淋的,人散发热气,显然是刚洗完澡。
他一边拍醒林果,一边笑他:“小弟弟,你怎么跟别人都不一样?人家飞机落地之后都有时差,晚上睡不着。”
林果“滋愣”一下坐起来,发呆。
吴凡皱眉头:“你干吗?你是怕我吗?我很可怕吗?”
他皱眉头的样子其实挺和气。
林果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吴凡站起来,把东西一样一样递给林果,告诉他说:“这是浴巾、洗发水、沐浴露、睡衣、还有底裤。你的箱子先不用打开了。省得你收不回去。”
然后他拉着林果起来,指给他浴室的位置,又告诉他:“浴室是男女混用。他们大多数时候不锁门,所以你推门之前先敲一敲。”
林果抓着一堆东西,忽然文不对题地问:“这睡衣… …是谁的?”
吴凡说:“我的。浴巾也是我的。虽然旧,但是都洗过。”
然后他忽然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说:“还有底裤… …你脸红什么?”
林果抱着东西掉头就往浴室跑,听见吴凡说:“… …是新的。”
他“嘭”一声摔上浴室门,把吴凡挡在外头。安静一阵子之后,吴凡的声音又传进来:“我的房间是1106,行李我已经搬进去了,你弄好了就过来。”
在整个洗澡的过程中,林果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我进吴凡房间睡… …那小黑呢?”
小黑不在吴凡的房间睡。
小黑不是吴凡的女朋友。
他们的关系很奇妙,不是情侣、不是兄妹、不是异性闺蜜也不是同学、好朋友。如果不是年纪相同,林果会觉得吴凡是小黑她爸,而且是那种一手把她拉扯成人的单亲爸爸,沉默容忍、呕心沥血、百依百顺、含辛茹苦。其实林果搞不懂小黑,就算吴凡不对她好,这么一个容貌逆天的男神天天在她眼前晃,她怎么能不动心?!她就不担心,有那么一天,另一个人横空出世,把吴凡抢了去,让他从此不再对她无微不至,不再把她伺候得上天入地?!
但是小黑说:最好是。你有本事你把他弄走。让他别有事没事招我心烦。
林果也问过吴凡,你丫是不是有病,干看肉不吃肉?你打着又当爹又当妈的幌子接近小黑,是不是妄图进行男盗女娼的龌龊勾当?!
吴凡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对宝宝?男盗女娼?你… …整天想些什么?”
他说话的表情很圣洁,让林果觉得自己特别dirty。
后来他和吴凡熟悉之后,吴凡用一种推心置腹的态度告诉他说:“果果,我跟你不一样。你聪明活泼,长得好看,一定从小就有人缘。我并没有。我和宝宝一起长大,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小朋友,叫宝宝,还没有别的名字。她是唯一愿意跟我玩儿的小朋友。”
小黑也证明了吴凡的说法:“我和吴凡吗?他们家跟我们家住邻居。他爸是个早死鬼,他妈是个神经病,吴凡是那俩人生出来的怪物,从小没人搭理他。我其实也不爱搭理他。但是他老在我隔壁晃,总是跟我更熟些。”
林果问了她两个问题:
一、吴凡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是怪物呢?
二、他对你这么好,你不动心吗?
小黑用圣母般的耐心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
一、谁规定怪物都是丑八怪?白骨精要是一眼看上去就是白骨精,怎么能吃到唐僧肉?!
二、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对我好?!他那叫对我好?他那是以为我残废!我告诉你林果,我一点也不残废。而且我不缺爱。我父母双全,他们相敬如宾,我跟吴凡那种以为全宇宙都是破碎婚姻的变态不一样。
林果听完她的回答,更加累觉不爱,衍生出无限的八卦心和求知欲。但是小黑并不打算再应酬他。
他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小黑来看吴凡的频率很稳定,不来的时候从不打电话。
吴凡对她一直很好,只是很好。
所以,林果那时是放了一百万个心、庆幸自己推开了那道门、走进吴凡和小黑的世界的。
直到多年以后,他和吴凡失散,熬过无数暗夜,总算通过一则婚讯捕捉到吴凡消息的时候… …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照片上的小黑,然后终于了解,那扇沉重厚实的铁门始终未曾对他打开,吴凡和小黑在门的那端,透过貌似透明的墙壁让他看到了里面。也许他曾经拥有魔法,会说“芝麻开门”的咒语,但教他那句咒语的人是吴凡。现在吴凡忽然厌倦,更改了打开结界的密码。他和小黑秘密消失,而林果独自一个,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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