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梁采薇嫁入顾家的第三日，又称是回门日，是要往娘家去的。好在顾少洹也还晓得分寸，并未出口拒绝，只是任谁都能瞧出来他那面上的冷淡与不悦。待上了归宁的轿子，梁采薇便自觉地往一侧挪了一挪，并不愿看顾少洹的眼色。

　　不料手却忽然抓住，却只听他冷冷道：“你若是委屈，便尽管哭诉着去，咱们俩早日两清，往后皆都能清清白白地做人”

　　梁采薇挣开顾少洹的大手，清冷一笑道：“你是能清清白白的做人，可谁还会再娶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她扬眉似是赌气般说道：“我赖定你了！”

　　却不想顾少洹挑起了帘子，眉眼平静地挑夫停下。这便跳了轿子，极其冷淡地看了梁采薇一眼，徒留一淡漠地背影，朝来时的路走了去。

　　一时景州挑起轩然大波，皆都暗自揣测着这段金玉良缘，皆道这梁家大小姐娇蛮无比，讨不来顾家二少爷的欢心，竟连归宁宴都不曾作陪。

　　采薇并不顾这些流言蜚语，只跟父母亲说姑爷身体抱恙，不能前来，又怕耽搁了这样的好日子，她独自回来也是一样的。梁太太自然半信半疑，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拉着采薇坐下，告诉她些大局为重之类的劝诫话语。

　　又是一个明朗的日子，恰是早春时节，天气也暖和的很，整个冬天已经过去了，空气里弥漫着春日的朝气，阳光呈淡黄色，百花也打了骨朵，而校园里的樱花已盛开得极其旺盛了，微风轻拂，粉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铺了一地。

　　叶宛蓉抱着书走在樱花道上，面容看起来很是憔悴，原本冷淡的眉眼愈发显得清冷，依旧是麻花辫，蓝色的学生服，气质出尘，像那高雅的木兰，亭亭玉立，洁白芬香，却难以摘攀。

　　成亲后的顾少洹便再也没来上过学，同学们都以为他是不会来的了，只有叶宛蓉，每日总会在通往教室的樱花道上等上那么一会，直到上课铃响了才急急忙忙地小跑着离开。原本被称为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的顾少洹和叶宛蓉如今因为中间多了个梁采薇关系而变得复杂起来。

　　这是顾少洹消失的第十二天，叶宛蓉放学后绕了远路来到了顾府门前，斜挎着黑色的书包，抬起门上的门环扣了扣门，而后向后退了几步，静静等着。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采薇的陪嫁丫鬟秀秀，秀秀见叶宛蓉的模样便估摸着是二少爷的同学，微微蹙了蹙眉，面上闪过些许不悦。家中这几日早为了这个女子闹翻了天，二少爷被关在家里，不许去上学。想来这姑娘应该就是二少爷口中相好的那个姑娘了。秀秀抬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扬声道：“姑娘且先等着吧，二少爷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和我们少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秀秀微微一笑，不等叶宛蓉反应便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声，略带着几分孩子气，她朝秀秀微嗔道：“秀秀，你适才也太无理些”待她走了出来，却见她温和地看向自己道：“我听秀秀说，你是少洹的同学。”

　　初为人妇的采薇略有了夫人的端庄大气，举手投足间带着清雅的韵味，只眉宇间有着些许不与年龄相称的淡漠。上身着着碧蓝色改良旗装，宽大的袖口上绣有繁密的碎花，下身是深蓝色的半长裙，手腕上是通透的羊脂玉镯，虽不施粉黛，却甚西子三分。使得叶宛蓉看她第一眼时，竟有些惭愧。

　　“顾少洹是我们班的班长，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上学了，我跟他走得比较近，所以同学都让我来问问。”叶宛蓉嘴角凝着清冷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真是麻烦你了，少洹今天去铺子里照看生意去了，并不在家，等回头他回来了我再问问吧。”梁采薇客气地一笑，莞尔道。

　　那笑容真诚明媚，好似真似她口中说得那般，没有半分虚假。叶宛蓉一时间不知如何做答，面上有些难堪，却还是勉强着自己鼓起笑意，礼貌地躬身回道：“打扰了，既然他不在家，那就算了吧。”说罢，便攥紧了包带，咬着牙走了出去。

　　梁采薇松了口气，摊开手心去看，才发现竟全是汗。她低头正欲拿起手帕，手腕却被人蛮横地扯住，梁采薇没有反抗，只听那人语气盛满了愤怒，质问她道：“我说过我们互不干涉的！你赶走她做什么！”

　　梁采薇听这话愈发觉得心冷，倔强地一挑眉，冷然道：“二少爷是嫌家里还不够乱么？若是不嫌，叶小姐还未走远，你只管追去便是。”

　　顾少洹冷呵一声，眼里全是淡漠。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失望，他攥地愈加用力，好似要把面前的人捏碎一般。

　　梁采薇别过头，怔怔地看着好似发了疯般顾少洹，依旧是不挣扎，眉眼平静，淡淡道：“顾少洹，你有没有想过……有哪个妻子是整日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

　　手腕被那人松开。顾少洹一愣，无力地垂下了手。梁采薇默然抬起自己的手腕，淡淡扫了一眼，忽略上面的红紫，侧首看向秀秀，努力扬起初阳般的笑意，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温声道：“秀秀，我们回去吧。”

　　秀秀抬眸看了看二少爷，又看了看小姐，什么话也没有多说，搀着采薇垂首离开了。顾少洹握紧了拳头，带着满腔莫名的怒火砸向了砖墙。他气他自己面对这场利益的联姻无可奈何，他气这样多天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宛蓉却被梁采薇三言两语给糊弄走了，他还气，还气那个平淡如水的女子永远都是淡漠的模样，仿佛没有痛，没有笑，没有哀怨。

　　顾少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女子，她的云淡风轻和故作坚强，总是不经意地揪起他的心，使他隐隐心疼。在不相称的年纪遇见他这样一个不相称的人，在不相称的日子里选择一个不相称的方式度过一生，他也想要对她好，他也想要做一个好丈夫，可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和叶宛蓉，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那是一个冰冷如雪的女子，只有在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才会露出明朗的笑意。叶家也曾是江南大户，许是应验了那句“富不过三代”的古话，叶家的荣耀终究败在叶宛蓉父亲的手上。即便如此，生长在没落叶家的叶宛蓉，依旧有着骨子里的骄傲。她生来就是被人宠的，家庭虽不富裕但也不到用清贫来形容的地步，容貌清丽，好似一朵出水芙蓉，尤其是浅笑的模样，美得摄人心魂。恰巧她的成绩又是那样优异，尤其是外语，说得和洋人一样顺溜。

　　叶宛蓉和顾少洹，在一起的理所当然，仿佛是天生一对，缘分使然。

　　校园的爱恋，是最青涩的爱恋。即便是叶宛蓉这样清高目中无尘的淡然女子看到顾少洹时，也会腼腆一笑，蓦地就红了脸。他们一起踏过柔软的樱花，在樱花天幕下静静地牵着手，谁也不说话，偶尔默契地抬眸相视一笑，双互握着的手又攥紧了些。顾少洹还曾载着宛蓉骑过单车，那时候单车很是稀罕，叶宛蓉侧坐在前面的长杠上，躲在顾少洹的怀里，在下坡冲刺时兴奋地呐喊。她生气的模样冷冷淡淡的，拧着眉不肯说话，却总是能轻易地原谅在她面前放下架子逗她开心的顾少洹。

　　叶宛蓉不止一次悲哀地想过，叶家如果没有没落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完完全全的配得上顾少洹了。

　　如果不是因为地位的差距，那精美绝伦的大红色喜服原本是属于她的，那个牵着少洹的手一起拜天地的人也原本该是她的，那梁采薇手腕上的顾家家传给儿媳妇的羊脂玉镯也原本该是她的。叶宛蓉忽然有点开始嫉妒那个梁家大小姐了，于她而言，她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需要得到，就轻易地坐上了顾家二少夫人的位置。那个叫做梁采薇的女子和少洹之间，没有爱没有过去，有什么资格去破坏她的幸福？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叶宛蓉在顾少洹成婚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她那天没有穿着素净的学生装，只是依旧绑着两条麻花辫，垂在两肩，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围巾，身上穿的是她母亲年轻时曾穿过的由旗装改良成的月白色冬衣，恰合她的身材。叶宛蓉说完这句话便踮起脚在顾少洹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印上了一吻，顾少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楞在那里，叶宛蓉用食指轻轻推了推顾少洹的脑袋，柔声嗔道：“呆子！”顾少洹望着叶宛蓉明媚如九月朝阳的笑容，目光微微有了些暖意，那原本踌躇了好久决定要说出分手的话最终咽了下去。他拉过叶宛蓉搂在他踏实的怀里，在她耳畔缓然默念道：“嗯。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不是所有的诺言都彼此无欺，也不是所有的恋人最后都互不相厌，携手终老。

　　顾少洹娶了梁采薇，他的婚礼是那样盛大，热闹得引得许多人都来观看，几乎全景州城的人都知道，梁家大小姐是顾家二少爷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堂堂正正的顾家二少奶奶。那天在人群中观望的叶宛蓉在原地站了好久，等到所有人都散去，等到迎亲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徒留一地鞭炮的残红。

　　日光和煦，却仍有些许冬日的寒风，叶宛蓉抱着书无力地蹲了下来。

　　即便是说好的不在意，说好的即便他娶了别人心中也仍有自己，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干脆利落，从不流泪。而此刻却从心底涌来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大粒大粒的泪珠滴在手上，叶宛蓉用手背淡然擦去，咬着嘴唇站了起来，踏着那满地残红，一步一步的，背影带着浅淡的忧愁和玉兰般的冷淡，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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