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景州两家大户联姻，自消息传出去开始，闻者无一不期待今日的来临。迎亲的排场自然是盛大的，队伍还在梁家十里开外的地方时，那吹锣打鼓洋溢着喜庆之意的声音梁家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喜轿轿顶呈塔尖状，四角挂着猩红色的宝串流苏，轿身是用名贵的紫檀木做成，轿前的帷幕上绣着花开富贵，朵朵好似春日正盛开的牡丹芍药般，灼灼其华。迎亲的队伍共有二十多人，皆是十里八乡请来的颇有经验的锣鼓手，喜婆，挑夫等人，可见顾家家底殷实不是虚传，而梁家的地位与顾梁两家对这场婚礼的重视也可见而知。

　　秀秀搀着新娘子走到正堂，红盖头下的采薇只瞧得见着自己的鸳鸯绣鞋，任凭秀秀搀着，一步一步稳当当地走了，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又叫别人笑话了去。照着规矩，梁采薇跪下给双亲磕了三个头，呜咽了几声，当是报答双亲养育多年的恩情。只听外头传来一声高嗓，拖着声音喊道：“吉时到！”秀秀扶着新娘子起身，采薇踩着莲步朝正门外走去，一只脚快要跨过梁家正门的朱红门槛时，只听姑母在身后一声悲凄地喊她道：“孩子！”

　　梁采薇怔住，正欲转身去看，秀秀忽然攥紧她的手轻声解释道：“小姐，吉时到了便再也不能回头望了，否则是不吉利的。”梁采薇轻声嗯了一声，毕竟姑母待自己如亲生女儿般，此时怕只是舍不得，若是回头再哭哭啼啼的，怕是不好。梁太太快步赶上前去，一把握紧了采薇的手腕，爆竹的噼里啪啦声，锣鼓的喧嚣声里，梁采薇记得姑母的那句话，她说采薇，这些年在梁家，难为你了。手背上洒上了一丝温热，梁采薇忽然心里一酸，却还是狠了狠心抽出手，默然将姑母滴的泪珠拭去，含住眼泪，压着声音对秀秀说，我们走吧。

　　景州顾梁两家大喜的日子，这围观的人自然是不能少，人群挤在街道两侧，喧嚷声不绝，大多都是讨论顾家和梁家的声望以及新郎官和新娘的相貌品行。从讨论的内容中不难看出大部分人对这段金玉良缘都还是很看好的，再加上顾梁两家经常散些钱财做善事，讨得满城的好名声，遇上这样的喜事，没人愿意说个不是。

　　人群中有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正踮着脚看着迎亲的热闹，穿着蓝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没有刘海，怀里抱着几本书，眉眼冷淡，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女学生叫叶宛蓉，平凡人家的姑娘，模样是极好看的，只是是个冷美人，素日里不爱说话不爱笑，尤其是今日，她望着花轿上的梁采薇，更是挤不出一丝笑意。

　　婚礼的流程繁琐而又复杂，梁采薇进梁家时，整个身子忽然就冷了起来，心微微有些慌。下轿时，有一只温暖厚大的手掌握住了她，梁采薇莫名地感到心安，那人在她耳侧轻声说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安慰还是敷衍。直到那人一直牵着自己的手拜完了堂，梁采薇才反应过来，那人竟是以后自己的丈夫。

　　缘分是那样的巧妙，昨天他们还不曾相识，是居于同一座城的陌生人，今天居然就成了要携手度过一生的夫妻。坐在新房里的采薇咬着嘴唇，任凭自己胡思乱想着。

　　新房里大红的喜烛烛光摇曳，地上是洒的一些花生，红枣，桌上摆着合卺酒和两盏玲珑剔透的白玉酒杯，古老的花雕木床上，红色的帷幔垂在一边，静坐在床上的女子身材娇小，虽盖着红盖头看不见容颜，却美的像一幅画。顾少洹微微一愣，许久没有说话。采薇听见了脚步声，也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先开口问道：“是你么？”

　　顾少洹扬起嘴角自嘲似地一笑，走过去坐到了采薇的身边，并不揭盖头，问道：“我听母亲说，你今年已十五岁了？”

　　采薇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你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就这么急着嫁人么？”顾少洹轻瞥了一眼低着头的梁采薇，嘲讽般地问道。

　　梁采薇的心里咯噔一下，楞在那里，那感觉像一个刚从高空坠落的人啪嗒又落入了冰凉的河水里，凉意彻骨。然而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纵是不愿，又能如何？”

　　话音刚落，盖头突然被粗蛮地扯落，梁采薇一惊，抬眸看时却发现有一男子正紧盯着她看。那男子便是十九岁便当上新郎官的顾少洹，面容俊朗，如天边皎月之颜，眉眼温和，生得清秀俊逸。

　　顾少洹没有想到，他娶的人，原本是他该用一生去厌恶的人，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彻底被惊艳了。

　　那样温润如水的女子，很是安静，瞬间看见他时眸中闪过动物被惊吓般的惊恐，但又很快将那惊恐隐藏了下去，低垂着眉眼，面色微红，轻咬着嘴唇。容貌虽平平，却如芙蓉般淡素清雅，秀气自来。

　　原本准备好的冷漠无情的话化作一抹无奈的笑意，顾少洹暗自摇了摇头，从一开始，他对这场包办婚姻就是拒绝的，他还是个学生，是个进步青年，他才十八半，虚岁不过十九。他追求的理想和抱负远远超过顾家的荣辱和血脉。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你叫采薇？”名字其实他是早已知道的，只是为了缓解此时的尴尬，随口一问。

　　梁采薇显然还是没有缓过来，目光隐有诧异，随即反应过来颔首应道：“采茶的采，紫薇花的薇。因为母亲喜欢紫薇花，所以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顾少洹踌躇了片刻正欲开口，却被梁采薇打断道：“二少爷，你是不是……”采薇攥着嫁衣勇敢地扬起头看向顾少洹，动了动嘴唇，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顾少洹微微一愣，眉间隐约有些歉疚，只是依然用商量却坚定的语气对自己的新婚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早已有喜欢的人的，至于这门亲事，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今后，我还望你能自重些，我已经亏欠你了，不想再亏欠你其他的，我说的这些……你能接受么？”

　　采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嫁衣，如血的红色，那是她编织时倾注的梦与爱，浇灌着所有的希望。如同黑夜里茫茫一片点缀着的繁星，璀璨明亮，然而此刻，她的夫君，她梁采薇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丈夫，却在洞房花烛夜的夜晚，对她说他已有他爱的人，他不会多看她一眼，甚至都不允许自己后一步爱上他。

　　果然是这样的，她生来是注定不会被爱的人，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这一夜，梁采薇和顾少洹同床而眠，两人背对着背，各自怀着心事，久久不能入睡。大红的喜烛默然流着眼泪，夜已深了，梁采薇侧身看着熟睡的丈夫，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只披上一件外衣，光着脚，踏过地上寓意吉祥生子的花生红枣等果实，忍着硌脚的疼痛，走到了窗边，静站在窗旁。喉中莫名涌起巨大的酸楚，梁采薇咬着牙，红了眼眶。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偌大的顾家，顾少洹是她唯一的依靠，可她不是藤萝，她是一只流浪的孤鸟，不论何处，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顾少洹醒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年仅十五岁的妻子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光着脚站在窗台旁，长发及腰，面上隐约能看得到泪痕。纯明的双眼里好似盛了一汪清水，淡漠地仿佛与人世尘埃相离。像是察觉了顾少洹的默默注视，梁采薇揉了揉眼，回头怔怔地看着他，继而有些歉疚地问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没有，我只是睡不着。”顾少洹别过脸不再去看采薇，淡淡说道。

　　“你一定是在想她，刚刚你在梦里，你说了很多次不要走。”梁采薇云淡风轻地走到喜烛前，拿起剪刀剪烛芯，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真幸福。”烛光嘭地一声亮了起来，采薇侧首冲顾少莞尔一笑，语气里不是没有那么一点无奈与艳羡。

　　顾少洹什么也没有说，下床拦腰将梁采薇一把抱起，梁采薇毫无防备，下意识地搂住顾少洹的脖子，却不敢迎上他的眼，低侧着头，双眼望向地下，身子由于紧张微微有些颤抖。

　　许是感受到了怀中人的紧张，顾少洹将采薇轻轻放到了床上，终于开口道：“离天亮还有一会，安心睡吧。”

　　末了，他又补充说道：“你既已经是顾家的二少奶奶，又是我的名正言顺的正妻，所以在顾家，你若受到半分委屈便尽管告诉我，不必担心。”顾少洹抬头默然了会，像是叹息般轻声道：“可若是让我一心一意的待你，这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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