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顾家的家业涉及甚广，但主要还是靠老本行纺织业，余下的便是些胭脂水粉的店，也还卖些药材，因顾家的招牌硬，也不曾亏过。顾少洹将来是要继承顾家家业的，且这些年学的又是书本上的玩意，对生意一概不通，好在他待人诚恳，虚心求教，处事也晓得圆滑变通些，因此替顾家打下江南半壁纺织江山的元老们，也都肯耐心地教着他。

　　顾少洹原本就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有所不耻，总敏感多疑着，生怕做错了什么又叫人说道了去，每日上班也是朝九晚五，做事也分外认真小心，每日回来早已是累得精疲力尽，连话也不想再多说，只想着倒头就睡。无奈每见到采薇，总忍不住想多陪她些，即便是受了些苦头，也都放在心里，从不摆在台面上，以免采薇忧心。

　　这日少洹难得回来用晚膳，只是不知为何，自回来便一声不吭的，大衣随意地甩在一边，招呼也不打，自个便端起碗来闷头吃了。

　　采薇不知他哪里来的脾气，也只默默地咽着饭，细嚼慢咽的，时不时地偷瞄顾少洹一眼。

　　过了半响，才听见沉寂的饭桌上响起顾少洹的声音，他放下碗筷眉眼认真地看着采薇道：“听说四妹今天闯了祸？”

　　采薇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随即抬起头问他道：“你不是在厂里么？怎么知道的？”

　　“你最近……似乎和少清很能玩得来”顾少洹并不答采薇的话，话又转了个折，默默地端起饭碗，嘴里嚼得饭不知为何也没了滋味。

　　采薇并不知顾少洹的意思，依旧是漫不经心地答道：“你每日回来得那样晚，白日里又没有陪我说话的人，我与他还有念君一般大，自然是玩得来的”

　　顾少洹听这话不免微有些不悦，放下碗筷的声音不觉有些大，他看似强调般说道：“我那也是为了工作”

　　“我又未说是你的不是”采薇只觉得少洹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又见少洹别过头去并不看自己，面色不知何时染上不悦之意，清冷一笑道：“敢情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是想好甩脸色给我看的？”

　　“你这样想我？”少洹终是忍不住，扬头看向采薇道，心里甚不是滋味。

　　采薇原本只是赌气才说得话，见少洹这般认真，不由得扑哧一笑，起身走过去凑近顾少洹的脸，试探性地问道：“生气啦？”

　　少洹别过脸去，并不理睬。

　　梁采薇没好气地轻哼一声，站起来道：“论语中都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耍些性子，圣人都是允了的，你倒还在这憋屈”

　　顾少洹轻轻一笑，原本沉着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将采薇拉了过来，放低了语气道：“我答应你，往后尽量早些回来陪你”说罢，又思量了会，问采薇道：“你是不是快要过生辰了？”

　　采薇提起生辰不觉有些躲避之意，似是并不愿提及此事，随口道：“我向来是不过生辰的，并不记得了”

　　顾少洹只觉得好笑，挑眉问道：“怎么会？你是梁家的独女，自小捧在掌心里的，且我与你大婚之前的帖子上也已写了我们的生辰八字，怎么会不记得了？”

　　梁采薇并未想好如何告诉少洹自己不过只是梁家养女之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见少洹眉眼含着笑意，看着她温声道：“阴历腊月二十二，正是过小年的前两日，我都记着呢”

　　往事如漩涡般轮回在记忆里，那还是在江北时，娘亲也还没有怀上弟弟，日子虽清苦了些，可每年也还能吃得上一回油渣馅的饺子，在石臼里打出来的软糯的糍粑，娘亲会给她做好看的花布衣裳，爹爹也会慈爱地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讲八仙斗花龙的故事。每年生辰，她醒来准能吃到清汤煮得阳春面，里面搁了些葱花，光闻着就很是诱人。晚上爹爹总会喝上一点小酒，碰着她装着白水的碗道：“娃，你又长大了一岁呀”

　　她至今不能想象，那般疼爱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为何会那样残忍决绝地将她抛弃，甚至至今音讯全无。她在陌生的梁家，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全然看着别人的脸色，若是连梁家也不要她了，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回不到江北去了，她也不再奢望回去，那段受够了冷嘲热讽和嘲弄目光的日子，那段黑暗没了光亮她强忍着告诉自己要活下去的日子，早已让她对曾经的那个家恨之入骨。

　　她多想忘记她是白采薇的事实，有时采薇甚至在想，她或许就是当年那个丢失的女婴，姑父姑母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可姑母却告诉她过，那位她本该叫做妹妹的梁家大小姐，他们已寻过许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拜托了数不清的人，然而她就像石沉大海般，渺无音讯，至今都未寻到。

　　顾少洹见采薇发怔，目光深远，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拉过采薇的手，扶着她坐下，眉眼柔和地问她道：“是想家了么？”

　　采薇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无奈一笑，轻叹了口气道：“想来也没什么好想的，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这是老古人的话”

　　“你就是书读得多了，什么事都埋在心里，逆来顺受着。”顾少洹安慰她道：“过几日你生辰我便将岳父岳母请来，自回门后，我从未好好拜见过他们，也是时候去请个罪了”

　　到底这里掺杂着人情世故，梁顾两家除了这桩姻缘自然还有生意场上的事，采薇只淡淡应了声好，并没有什么意见。

　　腊月二十二那天，好在天公作美，只是天色阴了些，有些乌云缠绕，并无暴雨大雪之召，否则倒要扰了大家的兴致了。来得人皆是景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送上得礼自然也不一般。细数一瞧，竟都是些同心佩，玉如意，鸳鸯盏，送子观音之类的。收礼的丫鬟道：“这二少奶奶过的是生辰，来得人送的竟都是这些玩意，可见都是看着咱们家老爷脸色的”

　　这话刚巧被太太房里的秋葵听到，不由分说地揪了那丫鬟几下，教训道：“宾客送什么礼关地着你什么事？若再嚼这些没用的舌根，我便打发你去柴房干活去！”

　　恰时梁太太和梁老爷互挽着走了过来，秋葵也顾不得那多嘴的小丫鬟，只瞪了她一眼，便赶忙回去通报，少洹和采薇听秋葵来报，这便出了来，立在门口迎着。

　　只见采薇今日上身着着件浅色的衣裳，领口至胸前处绣有淡青色的茉莉，宽大的袖口处绣着如意云纹，外批着件米白色的织线外套，恰垂到腰际，下身是印着百花锦荣的蓝紫色丝绸长裙，头发用少洹送她的那根碧玉簪绾起，耳上戴着白玉坠子，腕上带着顾家祖传给儿媳妇的羊脂玉镯，端庄不失温婉，素净不失气度，有如天边皎月之姿，落雁之颜。面上微含着笑意，目光柔和沉静，恰可用“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来形容。

　　那梁太太见采薇已出落成这般大方地模样，不免高兴，又见她面上的欣喜不似勉强，而少洹眉眼也很是温和，见他们来，便恭敬地上前迎接，便也放了心，很是欣慰。心中更是喜不自禁，暗自叹总算是给采薇寻着了一个好人家，不算亏待白家舍弃她这样多年。

　　采薇许久未见姑母，那日的话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想念，见着姑母来了，只望着说不出话来，回想那些年的照料，喉中不免有些哽咽。棋子也好，她是大局为重的祭祀品也好，那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流着同样白家人的血。且姑母是梁家唯一一个待她好的人，采薇自然要与她亲近些。

　　梁太太回想寿宴那日对采薇的告诫，才觉得那时的话实在是令人心寒，后又听闻采薇双眼被火灼伤，更是心疼地紧。因秉着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别人家的规矩，顾家未派人来请，她也不好突兀地前来探望。今日见采薇伤好如初，面色也比往日红润了些，也对亏了少洹多日寸步不离地贴心照料。如今见他俩相处和睦，互看对方时眉眼中皆都带着情意，原本不安的心终是稳了。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进去，内堂里宾客早已坐满，喧闹吵嚷着。顾家的意思原本是小办，请些故交来便好，不至于弄这样大的排场。且不说金氏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就连杜茗月来顾家这么多年，生辰也未正经过过。不过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敬些酒说些不痛不痒的好话罢了。而那榆木脑袋的顾少景，也甚少开窍送些讨女人欢喜的礼物，也只跟着乐呵，杜茗月只瞧着便就来气。

　　顾少洹却偏偏不允，只道是采薇大病初愈，本就该庆贺，她又是梁家的掌上明珠，来了顾家做了儿媳，怎好亏待了去？

　　那顾老爷顾秋生是最看重面子之人，如此听少洹一说，细细思量着觉得有些道理，便也就应了。

　　生辰宴上，梁家长辈与顾家长辈同坐一桌，少洹和采薇贴着坐在一起，静听着长辈们的絮叨，时不时地相视一笑。杜茗月和顾少景也坐在桌上，少景微发着懵，茗月老拿着采薇打趣，待采薇敬酒时，她却扬了扬手，掩嘴轻笑道：“我如今是喝不得酒的了”

　　采薇不解，怔然看了看少洹，少洹拉着她坐下，向少景客气笑着道：“大哥，你这样的好事情你也瞒着我们”

　　金氏挑了挑眉，向杜茗月道：“既然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不快早点回去？若是跌着了碰着了，指不定算谁头上呢？”

　　那杜茗月嫁入顾家多年无所出，如今烧香拜佛吃了好些苦的汤药终是怀上了，才告知大家知晓便被金氏说出这种丧气话，不由得气得站起来道：“您好歹也是少景口头上的娘，我也是顾家明媒正娶来得儿媳妇，怎的如今替你们顾家传宗接代来，倒像是我的不是了？我倒要瞧瞧，哪日弟妹若是有了身孕，您是不是也是这般语气！”

　　少景拉了拉杜茗月的衣袖，劝她道：“好啦，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你和长辈们置什么气？”

　　杜茗月见丈夫也是帮着那头，自己倒像了个恶人般，不由得觉得心寒。推开少景道：“你也是个没用的！我跟你了这样多年什么气没受过？如今有了身孕却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姓顾的你可别忘了，这肚子里头的孩子以后也是要管你叫爹的！”

　　说罢泪水已噙在眼眶里，只瞪了金氏一眼，轻哼一声，不顾在座人投过来的诧异目光，傲然走了去。梁家见金氏这般刁钻，又有个这样厉害的大少奶奶，采薇的境况也可想而知了。梁太太不由得一蹙眉，有些不悦道：“虽说我们采薇是嫁到了你们顾家，可今日我才算是见识了，若是早些知道是这样的一个亲家，这亲不结也罢！”

　　顾秋生连忙打圆场道：“亲家母说得这是哪里的话，采薇在顾家过得好着呢，少洹待她也很是用心，这两个孩子将来若是接管顾家家业，我很是放心”
　　梁老爷也哎了一声摆摆手道：“妇人之言，怎可当真？让亲家见笑了”

　　采薇此刻倒像是有些心事般，沉默着不语。顾少洹微微一笑，低声朝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要送样东西给你”

　　采薇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少洹已起身离去，梁老爷颇为赏识地看着少洹的背影道：“这孩子乖巧能干，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老顾，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金氏一听这话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敬梁老爷道：“亲家！往后生意场上的事，您可得好好提点我们少洹，谁不知道您如今在江南已是称霸一方，富甲半片天下啊！”

　　梁老爷的酒还未喝到嘴里，忽而就听见似有烟火落幕声。拥挤着往外的人潮里，梁采薇怔然地立在那里，只听嘭地一声，朵朵烟火在墨蓝色的天际下徐徐绽放，好似无数颗星星从天空中掉落了下来，极尽繁华。那点点的火光，似萤火般，在寒冷的冬夜里决然起舞，歌唱着大好的韶华。

　　忽而一盏孔明灯从天空中荡荡悠悠地飘来，烛光摇曳着，温暖着静谧的冬夜。呜咽着的箫声响起，远方的灯火朦胧，如梦如幻。

　　好似梦里，也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不是奢望不是幻想，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多少次她在噩梦中哭着醒来，记忆里总会柔软绵长的箫声，如此的熟悉，轻伴着她入眠。

　　烟花天幕里，众目睽睽之下，顾少洹一袭青色的长衫，含着笑朝她走来，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再去探寻，只扑到他的怀里，好似失而复得般，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泪水不知为何染满了眼眶，她轻声呢喃道：“是你。”

　　顾少洹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从此往后，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我要那些传着流言蜚语的人晓得，我顾少洹此生只认定你梁采薇一人为妻。”

　　这是天赐的金玉良缘，梁采薇不得不再一次认命。她对他不是一见钟情，更不是日渐生情，只是当她未嫁时，怀着懵懂的对爱情的渴望，欲要挣脱梁家的枷锁时，那个未来她将要唤作夫君的人，却送来一匹做嫁衣的红绸，鲜红如火，如木棉般盛开灼灼其华。她从此便安了心，她误以为他同样与她也是期待着的，却不想大婚当日，他眉眼冷淡，从未提嫁衣之事。

　　那时的她以为，她要用尽一生去爱的人，原来不过是逢场作戏，这场梁顾两家的商业联姻，是她独自当了真。

　　然而现在，她终于信了缘分使然，她和顾少洹，是早已熟识的人。她的记忆里，一直都有着一个模样与他相似的人影。

　　喧闹着喜气的人群里，烟火依旧盛开得奢华艳丽，只是谁也没注意到，那忧郁的暮色里，徒留一声寂寥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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