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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池夺扇
“八月既过,九月初的双九之日即将来临,打明日起,清池你外告诸家,谷雨居筹备双九,不见客。官家若问,径直让清酒去太尉府上请祭祀之礼就行。”
一早醒来,晏师回宫,要赶着入朝的时辰,故而留下字书,并未吵醒我。我身子见乏,昨夜听过许多事,发了梦,沉沉见醒时,天外大亮。
脑袋昏昏的,下意识就想以金石服用刺激清醒,可想起晏师让我忌石,只好忍耐。我从她屋中出来,清池候在门外,随他往回走,就吩咐了事。挨到萍生殿,我便有些撑不住,最后没办法,还是用了五石散,只将剂量减了半。
清池伺候我用完五石散,见我饮了酒,吃了许多冷食,人还是撑不起什么精神,抽过纸笺写了字。
“要伺候大人过冷浴么?”
我见了纸笺上的字,想了想,骤然将剂量减半,对身体是个很大的考验。
一是我常年服食着它,身体依赖成性,二是身体衰弱难养,全靠它撑着。再加上对砷石毒的依赖,比五石散本身更深重,一下子都去了半,对我来说不仅是难以走路散去五石散的发热,面对身体的衰弱不继才是最大的难关。
其实,梦中服用五石散的明见心,就是映射的我自己。她人瘦,我比她也好不多了多少,脸上肯定病怏怏的没有血色,与晏师比起来,定是差得远了。
我没办法自己去散热,听清池建议冷浴,也就应了。
随后在清池的搀扶下,去了萍生殿后的阴阳池。阴阳池本依阴阳而造,南本为阳,北为阴,因而殿中两处汤池反过来,南阴北阳,一冷一热,我自挨着南池入浴。
清池阉人为宦,我为他服侍惯了,并未避忌什么,只是与晏师系心后,自然再不想为他人看见什么。除却晏师,谁也不想。
遣退清池后,我褪了外衫,穿着内襟径直踏入了阴池,一时周身内热反冲,身体反而难痒难忍。
散热本是应当,但我内耗甚虚,过快散热只会加速身体的耗损,故而冷浴是既是散热,也是固热。此法虽好,对人的身体感知确实折磨。
我趴在池边,动也难动,如同一截万蚁钻身的木头,难受的想要死掉。想着昨夜细语,想着晏师一个‘好’字,温心而沁,不禁有些嘲弄自己的痴心妄想。
陪着自己,不过是种凭依慰藉的想法罢了,哪能真正替我分担些痛楚?何况这样不堪支撑的自己,也并不想让晏师见了难受。
我心下郁郁,自然想起葛厷,烦躁地将他怨怪起来。早知明见心喜欢司命之职,何必折腾我来?让人活着,尽是受苦。
忽而一阵钻心痛楚噬来,我忍不住痛吟出声,那钻心的疼瞬间过了心,侵蚀着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提着筋地让人蜷缩起来。
我后脊暗抽,人也抖起来,恍若梦中有人提着那根线,生生抽离着筋骨,忙不迭滑下水中,想要以憋气闷住內腑脉动,从而缓解疼痛。
这种法子是内息技击的一种,也是日常医理当中调脉的法子,总之,说法不一样,但效用都是以断呼吸,来使肺腑五脏短暂失去感知,从而麻木自身所受到的创伤痛楚。应急极致的伤痛,是很有效的,类似于,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会晕过去一样。但此法晕的不是意识,而是身体的感知。在技击中,说龟息,说金刚不动身,皆是此理。
我学技击,是因服石后,身体跟不上祭祀舞乐的消耗,故而才以技击内息之术调衡身体,用以撑过有时会跳上一日一夜的祭祀之舞。
祭祀分舞与乐,乐者有颂嗟言者,也有乐音伴之,更有相当贵重的乐器。祭祀舞,又分迎神,降神,送神。迎神以舞,降神以身,送神以祭,说的就是迎神之时,以舞为引。降神,则要看如何与神沟通者是谁。论古论朝,多以女子阴体。男司者,往往为颂嗟言者,趁神降女阴时,辨其口中天言,而广告天下。送神,则以祭品为送,多以血祭,辅以其它。祭品,往往会在降神之时,同食。
埋入水下,气息紧闭,直至脑门儿瞬间僵麻,人忽然就有一种全然不存在的空无感,只有闭着眼可感觉到的无尽黑暗。
断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寻常人,过十息,必会害死自己。有技击根基的,大概可以做到二三十息,再有内息丹法高的,则可断息一炷香。似龟息长久的,我倒真没见过。因为再过久一些,五脏內腑会真的因失去呼吸频调而比人的意识先衰败,即便再恢复呼吸,身体已不足以支撑意识的行动,不是残了,就是真的死了。
我只知此法,倒未真的实践过,此刻陷入濒死的黑暗放空里,反而觉得甚是无拘,险些不愿醒来,好在还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钻出水面就开始大口呼气。
阴池的水很冷,现在却因我身体的散热,周遭反而有些温凉了。我缓过那一阵极致的痛楚,人疲惫不堪,不过精神倒是比先前要好很多。
此时,传来了金铃声,三响即停,是清池与我通报有人来访居了。
谷雨居内有两个哑巴,就系了铃,几声几响,沟通些日常事,全做方便。我以前不觉有多烦耳,现在听了,与梦中相合,自然有些不顺气,不耐烦道,“不是说了不见客?”
叮……
响了一声,是清池应命而去。
铃声安静下来。
殿外些许风过林声,窸窣微拂,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些紫竹随风摆动的画面。细耳听察,相当清晰,看来身子恢复的差不多。内燥的热跟着平缓下来,我感觉相当清爽。阴池极寒,不可过久而浴,人从阴池里踏出来,拐进屏风后换衣。
褪下湿透的内襟,我俯眼看了看左腰上的胎记。
胎记只有指甲盖大小,外形是两条朱红色的线,形似一个眼眶,眼中无珠,只有很浅的一条褶皱线,像是眼皮下敛,随时会睁开的一只眼睛。
但眼皮下敛,该是将下眼线全部遮住,怎该是如此?
梦中梦到玉眼,以及化在腰间的诛妖珏,还有梦中梦里抓在我腰间的断手,会不会都是胎记的关系?
困惑越来越多,我并不想深想,想来想去折腾自己,还不如届时和晏师一起商议。想到此处,我莞尔失笑,看来自己果真把晏师当做了依靠,遇上什么事,都不自觉的去依赖她。
依赖就依赖,有什么不好?
我心下做趣,心情好得不得了,及至刚套上青云纹外衫,一道锐风袭来,人及时避开之后,居然没个什么做恼的心思。
由于过了冷浴,我心情又好,技击施展全然不在话下。一招避开,稳稳落在阳池热气腾腾的边缘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紫衣女子,手上不紧不慢地系着腰结。
“殷家的小郡主,不是亲眼见到你一身胡衣绑腿,我还真不相信你入了山,做了盗。盗的,还是你殷家祖上的坟。”
我将腰结系的缓慢,不仅暗中变化脚下方位,更以言语上的刺激挑动,先让自己占据一线先机。先机之余,试探殷时雨是否如梦中那般倨傲易躁,也是我的打算之一。
殷时雨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泪痣,此相来讲,常人视为克夫不吉,且多为子女扰之,尤其是为女儿。不过她本身气白为金相,骨细而肉盈,骨阳肉阴,精气神足,只消她不嫁,自个儿倒是个极好的命相来。
观相之法,我涉及一二,看显不看隐,多是祭祀之时,辨一辨朝奉的人。偶尔,会辨一下人牲面相。人牲所用甚少,但上一位官家,偶尔有用,此乃隐秘,倒是不便想了。
隐相自来要相交甚深,方是了解,因此,隐相辨与不辨,其实都会因世间际遇而产生较大的变化,所谓相由心生,说的,就是隐相。先天相与后天相,差不多也是显隐的意思。
殷时雨手中窃玉剑落空,翻转腰后入鞘,紫衣袖口以白缎收紧,白靴没踝,靴尖翘起,为鹿皮而制,腰间白色博带上的玉勾黄中见红。
一身派头,衣是为北地裤褶中的女子变装,而玉,又是极品的血黄玉,真是符合她前几年狂行北地的风采。
晋南渡之后,北地军力大盛,殷家北伐失败后,为朝中诟病,及至后来为桓王弹劾贬戍,仍是朝中痛心不愿提及的事。
殷时雨面上警惕,似是对我道出她的来历名号不解。她窃玉剑收而不发,按柄而待,俏圆滚目凛凛生煞,足见这位与我同龄的丫头,手上沾过多少血。
“传闻殷家郡主为一柄偷香窃玉剑而盗家中祖坟,而后过江北上,几年中,是闹得北方秦地,官见剿之,民见避之。如今见郡主面相金白,是为性刚毅深的人。想来,北地紫薇垣宫紫气冲天,必是郡主的功劳了。”我将腰带系好,随意踏开一步,殷时雨眼底生锐,果真窃玉剑压柄而出,形如狡狐地扑过来。
殷时雨动了,就好说,不过这丫头怎么不爱说话,和梦中一点儿也不相同。
我闪身避开,再退三尺,见殷时雨追来,再度有心调侃笑道,“三垣中,太微垣掌帝,为五帝天圆之象,紫薇垣掌宫,亦为宫中天圆象,郡主一身北地打扮,是要借北地紫薇气,重返南地么?”
“废话多!”
殷时雨见我尽在躲避,身段不巧也不快,几招过后,果真发觉了异象,眸中冷冽变化,收剑侧举眼前,冷笑道,“知道为何叫偷香窃玉剑么?”
我笑,将一缕湿发归后扎起,泯然道,“郡主之名,如雷贯耳,北地人人皆知,南地,又有谁不知?偷香,偷女子香,窃玉,窃女子玉,听说此剑,最善解衣。不过,在谷雨居,想要动我谢良人,并非容易。”
“竖子饶舌,待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殷时雨眼眉生煞,身形再来。
我不慌不忙,玄九步闲庭而踩,逗她道,“说是客,倒不是个客人样。你若待我为主,我自然请你喝杯茶,何故动刀弄枪,大煞风景?”
“拒客不见非主家,抢而夺之是强盗。”殷时雨被我激的没了脾气,气急败坏地娇叱一声,一个纵身,短剑化虹,竟是比先前凛冽五分地刺来。
好本事,藏拙!
我心下暗惊,滑步变七,躲不开,再生两变,还是躲不开,最后情急无奈,眼见窃玉剑剑尖迫上眉心,手自腰间一拂,旋开玄机扇就挡在了面前。
凛冽的剑风扑入,当是割人肌肤,不知怎就转了弯,消散时,手腕摸上了一腕子的冰凉。侧眼看过扇前,是殷时雨她收了剑法,以擒拿术来扣我手腕。
我道一声好险,玄机扇归拢收回,转交左手反折一打,力道恰好去打殷时雨虎口,她自然得往回缩。
瞬息变化间,我退身一跃阳池之后,隔着一池子热气蒸腾,挥扇挽袖,眼角撩着手中的玄机扇,悠然道,“小郡主,原来你是想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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