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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而不得
“万言书库里面那么多书,你要把我写进去,写一辈子么?”
“写,穷我一生,都要写。”
“有什么用呢……”
“只消人人都记得你,你就不会濒临消散,不会走!”
我捏紧笔,伏案而低,忍住泪意,“只要我记得你,只要我让那些布道之士都记得你,把他们的神,他们的鬼,他们的善,他们的恶都附上你的痕迹,你的影子,你的轮廓!天下诸人,诸物皆尽记得你,你怎么会消散,怎么会走!”
“傻么……”
“不傻,一点儿都不傻!”
我哽噎难抑,“你常夸我聪明,夸我读什么书都能理解,夸我看待事物通透,怎么就傻了,怎么就傻了!”
“谢良人,人,神,花,这是既定的命数。花为人食,人生而想,想而生神,神又护花,这是生死本道,堪不破,也不能堪。你若强求,会很苦。”
“我做的,都是让你存在的事,怎么就算苦?”
我抬头,压不住的泪滚落下去。
盈近在咫尺的容颜通透,颊边折光,明眸深处微恙着一点灯火,清澈又幽暗。微有微怔之际,唇角深抿,人便迎着光,覆来的指尖也似握了一手微火盈光,轻轻抹去我的眼泪。
“别哭,你一哭,我就很痛苦。我若痛苦失衡,渊则不能衡,你想让渊,想让食,想让归迟他们都无立足之地么?”
“说到底,你为什么会痛苦,渊有为什么会失衡!”
我不甘心,嘶哑质问,“书中记事,大多因欲而起,若有欲,则有情,为何我就不能喜欢你,不能亲近你?为何你就不能应我,不能喜我,不能爱我!”
“……”
盈轻声叹息,“你这般聪明,可曾想过自己的由来?”
“生来有四,不过卵胎湿化,我化而生,何须由来!”
“化,即为想。”
盈挽唇,轻叹怅然,指尖摩挲着我的脸颊,温凉而亲,“如想偏重,则为失衡。若此失衡,神不来,神不去,人则无所想。人无想,万物即便有生,终究只是死物,万言书库,则也不存在。书库不存在,你便不能立足于渊。这无忧之乡,你离不开,我也不想你离开。毕竟,万物之扰的苦楚,我不想你经历。若你还觉得我不应你,不喜你,不爱你,那我,无从辩驳。”
“……”
却原来,却原来,你都替我算好来日景,来日程……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盈缺同立,我去后,会有顶替我送神的存在,你不要担心。”
她轻轻一笑,温柔满漾,宽慰而来,“若你真想我早日回来,待在书库里,写些字书也好。只是千万别把我想成什么丑八怪,通神力的东西,也别把我想得太好。我怕,受尽万物干扰的我,再不是你心中模样。那样,会惹你失望。”
“你原就这般好,怎会惹人失望。”
“……”
盈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爱哭鬼,起来,闷头坐了这许久,身子会僵掉的。”
盈不由分说,将我牵起来,我身子果然发僵,往前扑倒,霎时便被她的怀抱揽住了。
书库里灯火虽多,却依旧昏暗,这一盏灯聚高下,放佛只有她同我。
说不清,是谁不想离开,又是谁贪恋这彼此亲近的温顾柔软,盈将我搂腰抱起,带着我的人越过伏案,搂着我的后颈,与我贴颈而温。
“世间之好,不过交颈而欢,言喟良人。”
盈将我揽得更紧一些,贴耳轻叹,“你谢天地生你,不食而良,心有自主,而取这良人之名。当时我就想,如果你是个人,那就好了。”
“为什么……”
我感受着这难得的温顾,自盈嗜睡以来,她说的话就越来越莫名其妙,我分明听不懂,她却仍旧夸我聪明,引导我去想清楚,想明白……
而我,渐渐知道,她是在交代她离开后,我该以怎样的心境去接受她的离开。
我不想。
一点儿也不想。
“若你是人,或可能,我们还有一世之欢。不过,这机会太渺茫,渺茫的让人无从可想。”
“为什么是人就可以,是我就不能!”
“因为是人,就可以任性一些。天地本性,是隐,而人性,是显。人性任性,本就遵循本性之道,自可随性放纵,无拘无束。”
盈按住急躁的我,小心安抚,“只可惜,那样很苦。”
“人,生来即苦么……”
“……可以这么说。”
“那送出去的神,都是去人世经历苦楚?你也会受苦?”
“送出去的,会从时如沙中分流六道,只消天地时日皆在,这送神之路就不会停止。六道万物,无物不苦,只因求而不得,而人想无限,则为最苦。”
“求而不得……盈!”
“嗯。”
“我现在就很苦,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容我求而不得?”
“……我抱着你,你还嫌苦,那你所求,便是我满足不了的,不是我所能解的。这样的话,我在与不在,其实都不会影响你所受的苦。”
“不是!不是!”
我紧紧抱住她,“不够,这样不够!我要你留下来,日日夜夜陪着我!”
“傻东西……”
盈叹息,想要推开我,我根本就不想放,只想着死也不放。
“书库所记,万物皆有言,你日后,定要细读,便可知其心,知其见,待你真正做到全数了解它们的时候,就可书写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盈轻声低柔,指尖点着我的肩头,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样的节奏缓慢而轻,像是点着人的心跳,安抚着我越来越沉静的心。
“那个时候,你或许会跳脱天地常数,也或许,会陷入更深的纯粹执着当中。不要怕,那是真正的你,也是属于你的真正言语,真正情感,纯粹的没有丝毫杂质。”
“如果是那样,那我记住的你,也会更纯粹,对么?”
“对。”
盈笑,“那样的我,才是你真正喜欢,真正…想要爱的…但,未必是……”
“未必什么?”
“没什么。”
……
接下来,盈越来越疏远我,我心伤不止,躲起来不见她,在万言书库里寻找留下她的法子,直至莫归迟来寻我,我才发觉盈已经陷入沉睡多时。
我守着她,守了很久很久,直至又一个神要离开,她才清醒过来。我偷偷跟去,发觉神散之后,她回转过来的眼眸极其阴狠,根本就不是她原来的样子。
这一眼,很短暂,短暂到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大受惊吓。
盈恢复过来,稍有失神,旋即走来将我扶起,没有说话。
之后,我就一直守着她,她却依旧不说话。
我想来想去,想不到法子,内心焦灼无比,却又无法同她说话纾解,心头生急,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盈失去眼睛,失去双手的局面。
那个时候,我方知道,伤心极处,是真的流不出泪。
“送我走。”
简短的三个字,平淡无绪,冷清至透,无从可捉。
我,还是留不住她。
送她到流沙河畔,我来时见到的渊景,还是原来的渊景;见到的金沙弥漫,还是那般极致美丽虚幻;浮屠画案后的莫归迟,依旧拢在黑袍之下,见不到脸,见不到眼,也见不到那枯骨也似的手。
是不是,盈离去后,浮屠画案上,也会出现盈的颅骨浮面?
盈继续往前走,空荡的双袖从我手中滑落,殷红似血。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口绞裂,喘不过气,恨不得,恨不得……
不能走!
我抱紧她,同她一起跌入流沙河里。
要走,我随你走!
盈大是意外,想要挣脱,没有双手,自然难以挣脱,最后不得已,以内息震开我。我往下跌落,金色的大鱼不知从何处蹿来,带着成群成片的金色时鱼阻拦过来。
盈往时如沙落去,一点殷红直往无尽的金色中落去。
我整个人都空了,眼前被越来越多的金色铺满。伸手胡乱挥打着它们,想要它们滚开,它们却越来越多,尤其是那头巨大无比的金鱼。在我每一次接近之时,都会甩尾而来,将我推得越来越远。
我脑子里越来越混乱,只有一个念头,那我就是要失去盈了,要失去她了!
大鱼再一次甩尾而来的时候,我用尽力气偏离角度,顺着它收尾的力道反借力,如此一冲而出,直往时如沙接近。
你要走,就要通过时如沙,我将它毁了,我将它毁了就行!
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我竟赶在盈接近之前先落入了时如沙中。满目金光之中,那颗暗玉生花的珠子是如此明显。
六瓣金色自它延伸而出,我想伸手抓住它,人却被一抹柔软卷起,不用想,自然是盈的双袖。
盈捞着我急速往上,不消片刻便到了岸上。
我将她扯住,紧紧按在怀中,失而复得的惶恐压垮了我,让我看不到一切,只将她紧紧抱住。
盈无声而叹。
“故有心想难得,亦有心想难去,谢良人,自你出现,我便知,这是我自作因果。解不解…俱是苦……盈缺之满,我非去六道,是临平衡之转。缺的到来,是我因你情动而满。心满而执,执而失衡,便是衡转之时。似如沙漏,落而空,承而满,必有盈缺倒转之机,此是必然。只想不到,害你受苦也罢,令我自己,也难面对衡转之际。”
我不想再去听她说的什么道理。
她说什么道理都好,说什么都好,都阻拦不了我要保她、留她的心。
时如沙,我定会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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