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虚剑

　　四月天，春光明媚，郊野一片郁郁青青，一条宽阔的官道远远地延伸出去，三五野花点缀路边，香气隐约。
　　一黑一白两匹马缓缓行在道上，马蹄踏着落花，敲出清脆的鼓点。
　　黑色的小马上伏着一个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衣衫，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很是可爱。白马上端坐一个着白色粗布衣服的少女，衣袖宽大，双手笼在袖中，面容沉静。白马瘦骨棱棱，马上的少女也很清瘦，二十来岁年纪，一双眼睛灵活深邃，炯炯有神。两人腰间都悬着长剑，马背上放着包袱，颇有风尘之色。
　　天已过午，灼热的日光晒得人打蔫，少女怕小女孩挨饿又受不了晒，温声道：“子衿，转过前面那道山坳就到镇子上了。我们投店吃个午饭，休息一下。”
　　小女孩今年十四岁，是少女的丫鬟。她有个书香气十足的名字，叫子衿，在一堆碧桃、春兰中甚是格格不入。从九岁起就服侍小姐，与她形影不离。
　　小姐曾问她的名字是谁起的，她那时还不识字，睁着大大的眼睛茫然不知。偶然得假回家看望姑姑时问起，姑姑说，在河边捡到她时，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小衣裳上就绣着子衿二字，自己只认识第一个字，另外一个还是抱了她请街上教书的刘先生看了，才知道怎么念。
　　子衿想，看来除了亲生父母寻来，自己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答案了。那时也不大的小姐一本正经地宽慰她，说这二字不俗，你一定是书香门第出生的女儿，只是命途多舛，与家里失落了。
　　小姐说这话的时候，子衿已经十二岁了，跟随小姐已有三年多。她翻了个白眼，嘀咕:“是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命途多舛倒是真的，要不是你说我的名字书卷气颇重，要有好学问才相得益彰，一定要教我习字读书，我的日子怎么会比其他丫鬟平白辛苦了这么多。名字起得好的不见得是名门闺秀，也可能是青楼里善诗文的花魁娘子。”
　　顿时便有一本书重重地砸到她的头顶。
　　想起这段往事，子衿微微地笑了。其实她喜欢小姐的名字，陈风白，十分英气。而自己，连个姓都没有。
　　小姐是华元剑派的小师姑，也就是掌门白随心的末徒。
　　小姐这个小师姑，是门中微妙而尴尬的存在。她与师兄师姐差了一代人的年纪，而师兄师姐的弟子们，她所有的师侄也都比她大，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收徒。
　　年近而立的师侄口称师姑向小姐行礼，一群满地乱跑的孩子像模像样地拱着小手喊师叔祖，陈风白板着脸、点着头，泰然自若，一本正经地飘然而过，有时还训话两句，这就是子衿每天都会看到的场景。
　　造成这种状况的正是陈风白的师父，华元剑的掌门白随心。
　　华元剑派位于青岷山上，是个小门派，人不算多，势力不算大，掌门白随心侠名远播。
　　陈风白的家就在青岷山脚下，一个叫磨坊村的地方。父亲陈云岫是个农夫，但更像浪子。他幼时与白随心相识，两人年纪几乎差了一代人，但白随心狂放不羁，陈云岫性情疏阔，脾气甚投，忘年相交。
　　陈云岫祖上是做官的，在他父亲任上出了些事落魄了，从此携家带口搬到青岷山隐居，家底被抄了个精光，只够在磨坊村建几间小屋，开两亩薄田，日子过得清苦，平淡如白开水，无波无澜。没出几年，老两口就没了，剩陈云岫一个人。
　　陈云岫家的老太爷当初做到京官，陈云岫是世家公子出身，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享受过。双亲去后，他依然住着两间小屋，种着两亩地。村里人日日都能见到田间地头他扛着锄头背着竹篓的身影，干活麻利，见面也与你招呼，说话不多，和和气气，挑水担柴，洗衣做饭，过得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
　　但任何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本不应该是个庄稼人。清瘦挺拔的身形不像，白皙秀气的脸庞不像，礼貌斯文的谈吐不像，还有从容的气度，深邃的眼神，夜里灯火映在窗上的读书的身影，这些，都不像。
　　村里的老人好奇，时时关照他，村里的小伙儿羡慕，时时偷学他。大姑娘小媳妇每每见了他，都红着脸，咬着字儿慢慢说话，连几岁的小泥娃远远见了他，都停住疯跑的脚，赶紧掸掸满身的土，等他含笑开口打了招呼，再一哄而散。
　　夏天，村头的大柳树下经常坐着一群人纳凉，张大爷和李大叔抱着孙子孙女，经常说，陈家公子不会在村里久呆。
　　可一年两年过去了，四年五年过去了，陈云岫依然呆在村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从容地担着柴或背着菜，在大柳树下来来去去。柳树下摆着小板凳，张大爷的孙子土娃和李大叔的孙女小燕趴在上面念功课。张大爷和李大叔摇着扇聊天，再也没提过陈云岫。
　　陈云岫二十岁那年，突然出了趟门，走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了一个清秀的娘子。大姑娘们心碎一地，小伙子们凑在一块讨论陈云岫的娘子温柔清丽，撺掇着要去问他从哪找来的。孩子们觉得新鲜，经常跑去他家扒着门口偷看，陈云岫的娘子穿着素衣，在院子里冲他们招手笑，给他们分糖吃。
　　陈云岫脸上的笑多了些，日子过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的娘子甚少出门。后来，有了个女儿。
　　陈云岫二十九岁的时候，妻子因病去世。他将七岁的女儿送上山，送到白掌门座下。已年近花甲，派中事务早就交由门下弟子们打理，最小的三弟子也有三十二岁，比陈父还大，收了好几个徒弟了，徒弟们也都比陈风白大。
　　依陈父之意，让女儿投到白随心的哪位弟子座下都可以，但白随心打量了一下陈风白，看着她沉静的眼睛，挺得笔直的小身体，大手一挥:“咱俩是兄弟，你的女儿自然和我的徒弟是一辈，怎么能当徒孙？这个孩子我收了。”
　　拗不过白随心的陈父一步三回头地下山了，从此远游。陈风白留了下来，背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师侄，站在了掌门以下第一排的末尾，一站就是十年，取代了三师兄关门弟子的身份，成为了白随心新的关门弟子。
　　十年弹指过，白随心以下的第三代弟子风华正茂，成为了门中的中坚力量，白随心已年逾古稀，除了陈风白，三个弟子都已步入中年，成为了元老级的人物。
　　翩翩年少的陈风白，功力远赶不上与父亲同龄的师兄师姐，甚至在一众比自己年长的师侄里也只属中上，并非最强。但她在剑术上颖悟绝人，勤修苦练，将门中最难练的剑法“左手花”练成了，论及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她要高于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仅次于师父。子衿跟随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颇能耍几套剑法，左手花也能像模像样地挽出来几个。虽然子衿只比陈风白小三岁，但在师门中，大家一向把她看作陈风白的弟子，算是白随心的徒孙，陈风白的师侄辈。
　　陈风白没有注意到子衿在胡思乱想，她目光沉郁，紧紧地抿着嘴。这次她身负师命，带着子衿出门办事，子衿懵懂不知原委，她却深知其中利害，心情很沉重。
　　华元剑沾上了一件棘手的事。
　　华元剑派人不算多，又从不练毒药暗器的绝技，从师父以下，人人待人和善，静心习武，从不招惹是非，凭借与世无争的做派在动荡的江湖中独善其身。
　　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华元剑莫名其妙地惹上了棘手的梁子，陈风白奉师命到冀州向师伯敬徵求援。
　　从青岷山到冀州路途不算太远，途径的都是富庶繁华之地，走的都是官道，清平安全，她也跟师父师兄走过几次，照理说这一路会非常顺利。但下山之后，她一直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跟踪窥探，即使抓不出什么踪迹，她仍心怀隐忧，放心不下，觉得一定与师门的麻烦有关，尤其到了临阳县境之后，这种直觉越来越强烈。距离冀州城还有八九天的路程，子衿单纯弱小，自己又……她不禁心中一痛，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佩剑。
　　如果是半年前的自己，绝不会由于身在异乡、强敌在侧而有半分畏惧。可现在……
　　陈风白闭上眼睛，忍住了忽然而至的泪意，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不怀好意的人就在背后。
　　二里开外，几个家仆打扮的年轻人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衣着简朴，看起来毫无特异之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同向而行者甚众，并不突兀，但陈风白敏锐地察觉到，这几个人从清早她们从客栈出发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了，眼神机警，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掩饰不住的矫捷彪悍。她一直假作毫无察觉，凝神戒备。
　　陈风白不时回头和子衿说话，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几人，微微垂下眼帘，藏住了眼中的戒备。两人缓缓行至山壁的拐角处，陈风白蹙着眉，身体紧绷。这个拐弯角度很大，视线完全被山壁挡住，若是身后的敌人突然发难，或者埋伏了人、施放暗器，都于己大大不利。她沉息敛气，将劲力贯注全身，手握剑柄，护在子衿外侧。
　　缓缓拐过山壁，陈风白的余光突然扫到一团黑影，还未看清，子衿哎呀一声惊叫，急拉马缰，站住了。陈风白在脚蹬上一点，急跃而至，剑尖一指那个黑影，不由瞪大了眼睛。
　　紧贴着山壁摆着一方草席，一个人四仰八叉地在草席上睡着，整个人藏得非常隐蔽，拐过来才能看到。小黑马差点踩到他，被子衿勒住了。
　　陈风白边安慰子衿边将小黑马牵得远一些，剑一直护在身前，凝目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这人躺在草席上，头上身上也粘满了茅草，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盖着一把蒲扇，双臂枕在耳后，翘着一条腿，睡得正香，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觉。
　　是敌？是友？还是不相干的人？陈风白后退了几步，看到那人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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