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山叫多摩山

　　两人身形一闪，出现在月白巷尾，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门前，落云化去一身方才用以蛊惑那色鬼的妖艳的面容和绮丽的装扮，变作一位满脸皱纹，衣衫朴素的老妇人。
　　清离略略有些惊到了。许多年不见，听闻落云夺生魂施拘魂术，便猜想她与凡人相恋，同白素贞恋许仙，聂小倩遇宁采臣无二，郎才女貌，天雷地火。落云化作老妇，难不成是已经厮守了一世，还不够吗？
　　落云推开大门，引清离入院内，小院子有些破败，簸箕扫帚，粟米辣椒，七零八落堆在角落里，院子的正中正是拘魂阵图，夜裡闪烁著幽幽的绿光，正是十九个生魂不甘躁动著。
　　绕过阵图，正厅一侧便是卧房，落云站在床边看著床上那个垂垂老矣的老汉，眼角皱纹里竟然堆出了温柔。
　　清离不解，她初化人形时，也不是没有领教过戏文里所咏唱的情窦初开，郎情妾意。只是她遇人不淑，那陈世美娶她过门不出五年，又执意纳妾，同房中婢女也勾勾搭搭，清离著实觉得噁心，倒也不想扮秦香莲向包青天告他一状，连伤心都没有，索性孤身一人去游历山河，还化作男子上过战场，置一间酒铺迎四方来客，同冥顽不化执意要收了她才罢休的老道斗智斗勇，也曾结交过人类挚友，看遍生死离合，她便回多摩山独居修行，上任领主寿终正寝后她便接任多摩领主。
　　如今想来，相比战场变幻莫测，酒铺蓬勃热闹，那段绵绵情意倒是十分模糊，总以为人喜新厌旧，贪图色相，怎麽真的有磐石蒲苇，说好了便一生一世，这个衰老丑陋的模样还看不厌，不愿意分开。
　　“这么冷你怎麽起来了？”老汉眯著眼握住了落云的手，待醒过神，才发觉房中还有第三人，便坐起身，眯著眼，彷彿用些力才能辨认来人。
　　落云侧了侧身，用苍老沙哑得有些刮耳的声音介绍道：“挚郎，这是多摩领主，我跟你说过的。”
　　老汉闻言哆哆嗦嗦握紧落云的手，怒目圆睁。
　　“我不是来带她走的，”清离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老汉声音极为响亮，同他这衰老的躯体相违，有点迴光返照的意思，不过，迴光返照用于形容垂死之人。“落云都是为了我，要打入阿鼻还是打散魂魄都衝我来。”
　　清离心道，这凡人倒是很上道，对于他们二人的下场都明瞭，落云平日裡都对一个凡人说些什麽乱七八糟的。
　　“杀人夺命的是她，衝你做什么？”
　　“落云杀的都不是好人，都是烧杀抢掠，奸恶淫邪之辈。”
　　落云大惊，“你都知道！”
　　老汉仍瞪著清离，“知道。你每夜趁我睡著后出门，其实，我阳寿耗尽后就无需睡眠了，院子里画了阵图，我虽然白日不能出门，但小巷日渐冷清，能猜到一些。你我相识不久，你便向我说起过拘魂术，你不记得了吧。”

　　——“拘魂术是世间十大禁术之一，凡人阳寿早已写在生死簿上，阳寿耗尽，则魂肉分离，但若夺三十三个生魂，施拘魂术，拘于阵内，以活人气息欺瞒天地，鬼差只当此人阳寿未尽，是不会来勾魂的，犀角、沉香、桃木、硃砂研磨成粉末，加以受术者的毛髮指甲，置于阵眼燃足七七四十九天，受术者便可长生不死。”
　　“噫！这拘魂术也忒阴毒了，三十三个生魂，可是三十三条人命啊。不过，落云，你知道的真多。”
　　“那是，我可是看过博物轩每一页书卷的…唔…在它被烧掉之前。”
　　“后来呢，不是说博物轩又修好了吗？”
　　“唔，那我也没去过了。”
　　当日一个好听怪力乱神的落第士子，一个博览群书又好显摆的小小猫妖。原来世间万物，牵牵绕绕，早已埋下了伏笔。

　　“落云常常说，我滥好人，见不得人受苦，可是人性啊，可不就是自私的，我明知那都是些活生生的性命，却从未阻止过落云，我家老太婆啊，还是个小姑娘，最怕一个人了，只要能陪著她，管别人去死呢。”老汉才说两句话，缓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可是我现在后悔了，领主大人，我希望落云活下来，可否看在她杀的都不是好人，只当她替天行道，从轻发落？”
　　“呵。替天行道？天道何时需要你们来操心，为一己私利，以暴制暴，你们便是有违天道。”
　　“有违天道又如何？”话未落音，落云摆出阵势，大有搏命的意思。
　　“如何？你可知道，你夺的那些生魂，在世为人是便是大奸大恶，如今无端成了冤魂，其凶煞之气是能让你的情郎长生不死，更能叫他生不如死。反噬成魔也不是不可能，成魔是不妨碍你们长相厮守啦，只是一个初生的魔物也好对付，天庭若要把他封印入魔宗，倒也不难。”
　　落云听她一番话立时面色青白，“你…你骗我罢，拘魂术中，若是施术者不解阵，生魂便永生永世不得超脱，你想让我放走他们罢。”
　　“我时常告诫你，看书不能囫囵吞枣，你看，这就误了大事了。不认真读书也没什么，既要做恶人，便不要留什么后路，更不要想充替天行道给自己立个忠义牌坊，自以为良善，临了要做的事没做成，还白感动自己一把。”
　　清离风凉话说的轻巧，叫人窝火，可是房中另两人却没心思动怒，胸腔中净是悲凉。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清早桥上风凉，我请你吃茶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哎哎，我不是登徒子，真不是，姑娘你等等…”

　　——“落云，娘子，孩子他娘，发什么呆？”
　　“呆子，瞎唤什么？哪来的孩子？”
　　“隔壁庆林叔就是这么喊庆林婶的，说隔着一条巷子也能把她喊回来。”
　　“哎，我们也要个孩子吧，不是说孩子是娘亲身上掉下的肉，他日你喜新厌旧，我还有个孩子嘛。”
　　“妖和人…也可以啊？”
　　“有些难罢，博物轩有卷《闲话录》…”
　　“快打住，我怎么会是三心二意的薄幸郎，我一辈子对你好，你不要想那些歪门邪道，怪瘆人的。”

　　——“你怎么老是往高的地方爬，哎呦，可累死我了，睡不着吧？睡不着叫我起来呀，我们喝点酒吧，大冬天的，今年特别冷，出来也不知道披件衣服，相公我体贴吧。”

　　自打遇见这人，总是絮絮刀刀没完没了，倒是真的，再没放她一个人过。
　　房中寂静了片刻，落云颤著声问道：“若是此时解开咒术，挚郎会怎样？”
　　“能怎样，过奈何饮忘川，此生点滴与他再无瓜葛。”
　　“那便好。”落云像是鬆了口气，颓然走出房间，预备解阵。
　　那便好？好什么好？费尽周折，最怕的不是这么个结局吗？相比成魔受蚀骨之痛，被封入魔宗不见天日，这倒成好的了。所以说，人要知足。乐天知命，安分守己，按照上天定下的命数，便是最好的结局。
　　清离早已知会了鬼差，让他们来接手那十九个生魂，若贸然放出来，在人间游荡，指不定要出什麽乱子，鬼差皆已到位，清离正要去同他们打声招呼。
　　“落云呢？她会怎样？”老汉泪流满面。
　　清离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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