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七品芝麻官

　　听到周峰所言，陈棠只是微微愣了一瞬，并没能生出什么特别的情感。

　　但记忆深处一些很琐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让她不由呆立在原处。

　　那是长安的晚秋，红枫如火。

　　七娘子坐在南窗下与灯娘煮茶手谈。
　　忽然就听见守在门外的人喊道：“郎君归来了。”

　　回忆里的七娘子执黑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反倒是灯娘咬着唇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匆匆绕过屏风，向霍怀章行礼。

　　七娘子依然端坐在屏风后，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她听见男子不紧不慢的脚步，最后也只停在屏风前。
　　她顿时心如擂鼓。

　　霍怀章低声道：“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她一怔。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轻轻放在案上：“边关告急，我将与父兄一同随军北上，此行仓促，更兼天遥路远，一去不知归期何时……这竹笛是我用梅山翠竹制成，我本想等你生辰之时，带你去梅山小筑对花品茗、吹笛赏雪的……但如今，怕是要令娘子久候了……”

　　七娘子依然低头默然不语。
　　没有等到回答，他静默了一会儿，他按着腰间长刀，起身离去。
　　“珍重。”

　　这一刻，七娘子终于憋红了眼眶，颤抖的声线里夹着些微哭腔：“我……可能不会等你了……”
　　霍怀章的脚步在门边滞了一下，声音哑了下来，却道:“好。”

　　他关上门，伴着刀鞘与甲胄相碰的铮铮声，走廊里响起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陈棠自从到了建安，便很少再刻意搜寻七娘子的记忆了。她继承了七娘子的人生，却不想私自窥探这个可敬的女子的过去，也想将更多的自我留下。只是有时对这个时代有些不甚明了的地方，才把这份记忆当做数据库查探看看。

　　而如今，只因周峰一句话，便猛然不知从何处汹涌而来的回忆才让陈棠有些诧异地发现，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七娘子对那一份强塞给她的婚姻，从来也没有排斥过，那婚后的半年，她半分压抑与愁苦都没有。

　　她曾经过得很好，怨不得灯娘总在陈棠耳边念叨：“大都督府很好。”
　　但此时的记忆中，七娘子等待已久的敕令，终于来了。

　　她已决定要抛却一切孤身赴任。
　　那一日的道别，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但遗憾的是，他们一个心中有愧，一个不愿勉强，都选择止步于一屏之隔的两端，他们都没能看到彼此最后一眼。也都没料到，这最后一面，竟成了真正的最后一面。意识到这，哪怕是陈棠这样从未恋爱过的人，心口都有些胀痛。

　　在那望无边际的江水中，在那一叶扁舟上，七娘子弥留之际，是否曾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一天的场景呢？否则，为何唯独那时记忆，依然清晰在目。

　　她是否也觉遗憾呢。

　　——如果那时候，回头看他一眼，该多好。

　　.

　　陈棠走向衙门的脚步有些沉重。

　　灯娘却很高兴，一路提着灯雀跃万分：“郎君来了，谅那李刺史与那些鼻口朝天的破落户再不敢为难您了，一些乡野泥腿子，好厚的脸皮敢自称士族！正好叫他们瞧瞧，何为真正的世家大族！”

　　陈棠苦笑。

　　若是与陇西李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津州霍氏、晋阳陈氏这五个连皇族在其眼中也是“破落户”的顶级门阀相比，建安那三家恐怕只能称得上乡绅，但人家盘踞建安多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被人拿鼻孔看人也是情理之中。

　　想到卢、崔、郑这三家，陈棠的思绪勉强从霍怀章身上散去了。

　　这三家总，卢、崔二族乃是盐商起家，后有族人参与科举渐渐入仕为官，才总算洗掉了那一身铜臭味，跻身闽州一流世家中。因此这二位的家族构成十分简单，也在建安衙门的记录中有迹可循，陈棠也能在街头巷尾打听到关于这两家的趣事。无不是暴发户的气质还挥之不去，家宅建造得那叫一个金碧辉煌，但又偏要附庸风雅，因此闹出很多笑话来，在市井中皆流传已久。

　　既然是民营企业家出身，陈棠就觉得这两家还算好对付，甚至还有合作的余地，毕竟海寇已退去，应该没那么快卷土重来。但曾经还真有海寇一年打好几次秋风的记录，所以陈棠还没把自卫队解散，城门的兵防也还不能松懈。但陈棠的这个冬天更不能就此坐吃山空，经济发展才是第一生产力，她也要想法子着手改善建安的经济情况了。

　　目前她刚好也有了一些想法。

　　但那郑氏就有些神神秘秘的了。

　　他们与民营企业家出身的卢、崔二族不同，陈棠有幸在一次和灯娘压马路找稻种的时候看见过他们家族某位郎君的出行车架，那派头，让灯娘都觉惊奇，居然能在这偏远荒蛮之地，看到如长安士族出行一般的气势。

　　而且陈棠注意到，与另外两家相比，郑氏极为傲慢。

　　她并非微服压马路，虽然没打仪牌，但她也带着捕快。行路街巷，不论老幼人人避退。甚至僧、尼、道士路遇上官，不仅要避，还要“隐”。就是你都不能出现。而按照大楚的《仪制令》：“贱避贵，民避官，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并且还有明确规定：“诸官人、士大夫在路相遇者，下避上，乘马者皆下马。”唯独有“三品已上及亲王于路，不合下马。”［1］

　　但那天遇见的听说是郑家幼子郑十一郎，小小的年纪骑着矮母马，在一群家丁童仆的簇拥下就这么飞驰而过，见着她既不避退，也不下马。

　　还溅了陈棠一身黄土。
　　气得灯娘要让冯柯追上去把人薅下来责打。
　　被陈棠拦了。

　　他敢这么傲慢，自然有傲慢的资本。如今她还立身不稳，这么激烈的正面冲突就免了。不过，背后搞事情倒是可以的。

　　陈棠想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
　　——冯柯为何还未归来？

　　他在海寇侵袭之前送来了一封信，表示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如今他已入了闽，距离建安只有几日路程。可这都快大半月了，哪怕用走也该走到建安了。怎的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陈棠还真有点担心他。

　　改天让山瑶人去各个部族问问，别被那些打劫的敲了闷棍绑架了。

　　可是陈棠心里觉着不大可能，就冯柯那武艺，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他应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才耽搁到现在。

　　从冯柯身上再联想到密折，陈棠就有些悟了。
　　那位大司农的到来应当是她写的那封密折起了作用。

　　陈棠想不到自己的密折和李刺史的弹劾竟被一同送到了圣人的御案上。在她的预估里，她的密折写的已经慢了，如果她是李刺史，一定一早就写了。但她虽然知道可能来不及了，却不能不为自己辩白，那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所以她猜，在圣人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对她印象不好，不过好在还有高产稻种的诱惑，圣人应该不会直接下旨撸掉她的乌纱帽，八成会派一个御史或者别的官员过来看看情况。

　　大司农就很合适嘛，大司农是做什么的？他是专掌国家仓廪或劝课农桑之官，陈棠信中所提到的稻种，就很契合他的职权范围了，他精通农事，就绝不会在这方面被地方小官糊弄。而且大司农也能勉强位列三品之位，身份也有了，临时兼任御史没有问题，陈棠觉得大司农应该才是拿着圣旨来的。

　　只是来得那么快，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才闹了这么大一乌龙。
　　想起被关在大牢里被饿晕的大司农，陈棠脑仁就开始疼了。

　　那霍怀章又是为何而来？

　　他可是从圣人身边的金吾卫一步步走上来的，后来又执掌北衙禁军十二卫，这可是天子之卫兵，承担着护卫帝王、拱卫京师的重责。由此可见，他绝对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加亲信。现在他又任为灵州都督府指挥使，专为防御突厥，目前十战七捷，如此战绩，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便要升任节度使了。

　　他还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位居三品。
　　要面对如此能臣悍将，陈棠就有点虚。

　　哪怕是在古人眼里不守妇道、离经叛道的七娘子，她也是从小浸染着士族的言传身教，熏陶者琴棋书画长大的贵女。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陈棠不敢说自己有把握能模仿得像。而且，她对于模仿他人这一件事，总是略微有些抵触，但如今这种情况，她也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暴露之后，会不会被当成邪祟或是其他什么不容于世的东西。
　　哪怕女官制显露了一些曙光，大楚仍然是一个封建社会。
　　总之，她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在她一路胡思乱想中，县衙大门便近在咫尺了。

　　夜雨如倾，昏黄的灯火被雨雾晕染成一团，檐声滴空阶。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等在雨中。

　　陈棠脚步猛然一顿。

　　听见雨中踢踏滴答的脚步声，他便回头望过来。那人广袖玄衣，腰悬横刀，明暗交错的灯影衬着年轻将军深邃英挺的面容格外令人心悸，竟让她有一刹那的怔忪。

　　记忆中一直一直无法看清的面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撞进了那人的目光，那是一双如此清冽沉静的眼眸。
　　这一刻，陈棠忽然间就想起了梁实秋《送行》的最后一句。

　　“你走，我不送你。”
　　“你来，无论大风大雨，我都会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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