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婵娟

　　晨光熹微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印出青草的剪影，露珠晶莹滚落下，在阿黄的鼻子上碎开来，一个激灵弹起，呜呜被吓退。
　　“阿黄，”阿黄立刻摇头摆尾地去了，左缠右绕地围着青年撒娇。
　　玉白的手指曲起蹭蹭阿黄头顶的毛皮。推开柴扉，走到井边打水。提了一桶水进了厨房。只一会的功夫，屋顶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小半锅粥也只一人一狗的分量，给阿黄添了一碗，詹穆清捧了另一碗。端了小独凳坐在门口，拌着咸菜吃。
　　清晨的田野风光实在令人心旷神怡。满目新绿，鸟语花香，微风习习。
　　门口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汪汪”阿黄也不吃饭了，激动的冲着门口吠叫。
　　脚步声缓住了。“詹相公，”阿黄仍叫个不停，“詹相公，是你大伯母家特来问候。”
　　詹穆清摸摸阿黄，阿黄眼睛眯成细长条不叫了。
　　院外小厮听狗吠止住了，走到院口张望了下，这才推开柴扉走进来。
　　“詹相公，”小厮屈身作了个揖。“不知大伯母有何要事？”
　　小厮抬头，见詹穆清一身素色布衣坐在门口，正曲起一条长腿，把剩饭倒进狗碗里，垂落的长发掩映着莹白如玉的侧脸，在晨色中熠熠生辉。明明是乡村粗汉不讲究的做派，却不知为何那通身的气派竟似谪仙一般。
　　小厮道：“相公，詹夫人请您入府一聚。为您庆贺得入贡生之喜。”
　　“知道了，你回了伯母，我即刻就来。去吧。”
　　再说段玉裁这边，在河边一个人作树无聊得紧，干脆变化人形上街了。
　　正值葫芦村今日赶集，街市热闹远胜平时，各色摊铺零零种种，眼花缭乱。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段玉裁却格外引人注目，他一身青衣，墨发如云，唇若丹蔻，眉目却又如远山清淡，行如扶风弱柳，风姿绰约。迎来去往的行人无不一顾，无不驻足的。
　　段玉裁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这边的什么铺子那边的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流连驻足看看，在心里品评一番才罢休。
　　小贩店主见他只顾看不论买，也没所谓。瞧他通身遮掩不住的贵气，这样的主儿岂是眼界低的？
　　他一路觉得涨了不少见识，自顾自的欢喜雀跃。
　　段玉裁途经了好几个小吃糕点铺，有卖芙蓉糕的，有卖包子的，还有卖馄饨的，顿时眼馋手脚虚。店老板看他杵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只想是哪家走失的游乐公子，好心递给他两个包子，他连忙摆摆手红着脸跑了。
　　在下一个路口前的摊前停下来，琳琅满目的小首饰。小姑娘通红着脸对他说都是她和她娘亲亲手做的。段玉裁觉得挺好，也在捉摸是不是自己成了柳树就开始喜欢这些绑满各种流苏状的物事了。各种曲直线条垂感满满，他觉得自己就像看到超市货架每一种商品都整齐的正面朝上的强迫症晚期，已经被治愈，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褶皱都被抚平。
　　欧，这飞一样的感觉~
　　木木呆呆的盯了半刻，悠悠然回神。见小姑娘一脸惊奇的看向他身后。
　　他一惊，不会暴露了什么吧？！猛然回头，却只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跛足老道。
　　段玉裁反射性抬腿就想走，却不期然被叫住“小兄弟，请留步。”
　　他见那老道一瘸一拐，一步三喘，几乎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停在原地等，努力忽略掉那种熟悉的遭遇碰瓷的感觉。
　　“小兄弟，”老道虽跛，却精神矍铄，两目放光，“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玉裁看他指了指稍显冷清的小巷，就随他走到巷口，示意就在这说。
　　老道微微一笑，“不知小兄弟这千年修行可否顺畅？”
　　他身体出于本能骤然紧绷，两眼寒星闪闪警惕的看着他。
　　“小兄弟稍安勿躁，老道并无恶意。老道在山上清修几十年，今日只是偶然下山。我看得出你虽是妖，但气息淳厚，本质纯善，可见你不是杀人害命，为恶惩凶之辈。再见你千年修行才幻化成人形，实在难得。小兄弟你可知，你化形时的九转雷劫并不是你最难度的劫数？”
　　段玉裁方才逐渐放松下来，忽听老道说雷劫，心道若真是这样，那还了得，原身可就是渡雷劫时身死道消的，竟还有更大的劫数？
　　他立刻双手作揖，屈身求教状：“请老前辈指点迷津。”
　　老道微笑点头：“你本身是草木，不比其他生灵东奔西顾，拘束于方寸之地。你如今虽化人形，可本体仍需扎根土地，受天地灵气滋养，修为才可更进一步。”拈拈白胡须，蹙眉道“可同时也在自曝其短，旁人若生害你之心，只需执斧钺伐之，你便会元气大伤。”
　　段玉裁低头思索，这种事他从来宁可信其有。何况这老道对他知根知底，不是和原身有牵扯就是来历不凡。不妨听之再做打算。
　　“只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
　　穿过闹市，转入几个深入浅出的巷子，尽头就是詹府，取大隐隐于市之意。
　　詹姓是葫芦村的大姓，世代科举，算是远近有名的士族，这几代虽有所衰落，但世家大族多年的积淀也不容小觑。
　　高门朱墙，门口两座镇宅护院的雪白石狮，在一圈简朴老旧的民居衬托下，不似寻常人家。
　　段玉裁此时正小心翼翼的伏在正厅的房顶上，透过瓦片被搬开的窟窿窥视厅内。
　　厅内总共三人。主位的是位中年妇人，穿金戴银，好不奢华；身旁立了个总角的小丫鬟，颤颤巍巍端了茶，又捧了茶壶到了青年身旁。
　　这位青年怕就是自己的恩公的后代了。
　　之前的老道说完“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转身走了，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人群中。段玉裁在原地打转琢磨了一会儿。
　　自己这棵树已有千年，虽可化为人形，但本体滞留在原地。嗯，解铃还须系铃人，嗯，难不成，这系铃人，岂不就是千年前在河堤种下自己的人？！
　　他越想越有道理，此外也没有其他解释了。四处迂回着打听，得知那成了精的柳树就是当年詹元种下的。
　　这詹元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当地一个乡绅。当年大河泛滥，他带领全村筑堤防洪，洪水退去后又带头打渔买卖，减少农田，倡导因地制宜，在河堤亲手栽种下一棵柳树以示告诫。一番作为众人看在眼里，为子孙后代谋了福祉。
　　又听闻他墓地风水上佳，只一点，如今门衰祚薄，嫡系子孙竟余詹穆清一人。
　　他恍然大悟。有人看见詹相公今晨去了大伯一家，他又风风火火赶去了。
　　青年端坐于下首，似专注地看她倒茶。丫头满脸通红，忽地手一抖，滚滚的茶就翻将于青年身上。段玉裁心里一紧，正要动作，眼前一闪，“碰”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而青年，竟已在三步以外。
　　丫头衣衫濡湿了大片，双手通红，也不呼痛，还未等那妇人责骂，已跪下告饶，“相公大量，相公恕罪！”
　　“无事。”听他说了无事，妇人就立即道“碧珠，二少爷大人大量，还不快收拾干净。”
　　段玉裁真想赞一声好身手，又听他说无事，觉得他还善良有气度，不与他恶毒伯母计较。
　　他可是打听清楚了。这托孤的张承善撒手人寰了，詹穆清无家可归，无奈投奔唯一的伯父家。短短几天又被亲伯母以莫须有的借口赶出来，求助无门之下只好回到詹父留下的老屋自立门户，靠着四邻八乡的救济才勉强渡过那一段艰难时期。
　　詹穆清如今既是他的救星，那对他不利的不管是人是鬼就都是敌人啊。
　　哼
　　而段玉裁心目中那身世可怜自强不息善良大度的詹穆清仍旧坐回原位，随意拂拂下摆。对那小丫头狰狞的双手视若无睹。
　　“贤侄如今是出息了，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高兴的，”李惠芸放下茶水，捏着手帕擦了嘴角，一时笑容满面，“只是贤侄你也该常走动走动，我可总是盼着你来，如今你入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呢？”
　　“多谢伯母关怀。”
　　李慧芸笑得有些僵，“那贤侄你何时启程啊？我也好替你张罗张罗。”
　　“李四，碧玉，进来见过二少爷。贤侄啊，你一路上京怕多有坎坷，有个照应自然是好的。李四忠厚老实，碧玉温婉可人，你不要嫌弃。他俩都是家生子，尽管放心。”
　　“多谢伯母厚爱。只是这丫鬟我是不能收的，不说一路舟车劳顿，难以承受。侄子入京之后必当苦学以报师恩，入得国子监后她又该如何安置？伯母三思。”
　　“这——，贤侄确实当以学业为重，那就只把李四留在你身边吧，”说完又令丫鬟交给他一袋银两，“这贤侄万万不可推拒了。”
　　詹穆清收下了。李慧芸见状满意一笑，也不客套了。
　　“伯母，天色将晚，侄子告辞。”径直出去了。
　　段玉裁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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