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雅致如江南庭院般的门墙外，我和阎王齐齐倒退了一步，他倒得比我大些，由原本位于我左前方变化为与我比肩。我扭头看他，用眼神角力。
　　【上去叫门，你是阎王】
　　【你去，你年纪比我大】
　　【要尊老】
　　【要爱幼】
　　【这是你的地盘，我不敢越俎代庖】
　　【我是很随和的主人，我很乐意主随客便】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刚正不阿爱民如子的阎王吗】
　　【正因为爱民如子，所以我要留守后方站在我的万民之前替他们消灾挡厄】
　　……
　　最后还是我肩上的四喜等得不耐烦了，跳将下去，我连忙跨步上前将它捞了回来，回头看到阎王又退了一步，用眼神示意【既然你这么积极，本官就不和你争了】
　　我搂着怀里的四喜，按住着它还跃跃欲试的脊背，刚才还被吓得炸毛，这会儿怎么这么积极，难道里面有猫薄荷不成。拉起红漆大门上金狮口衔门环，轻轻叩了叩门，金属与木质相撞的闷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礼貌性地叩了三次，我退后一步等在门前。
　　没有人应门，也没有门板跳起来拍飞我，转念一想，太白只身一人，难道他还会自己来给我们开门不成？我正准备转身让阎王再来试试，没准人家太白懒得搭理我呢？转身刹那，眼角先扫到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一条黑影从里面蹿出来，然后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怀里的四喜趁我不防跳下去与黑影缠在一起，我急忙去捉它，却见它随着黑影进了门，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口袋里的狻猊又化作一道金光射进了门里，只余下我目瞪口呆看着那扇虚掩的门。
　　门没有关上，黑黢黢的，一点光线也没露出来，地府终年不见阳光，天空散发着不详的青蓝色，映得每个人都是一脸凄惨，我觉得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可以和青鬼一比。我阴着脸，瞪向置身事外的阎王，阎王被我瞪的有点心虚，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我身上转瞬就换了身衣服——宽袖曲裾，交领右衽，腰束银丝金边大带，阎王体贴得连鞋子都帮我换成了登云靴，盖住靴子的衣摆上隐约可见光华流转，竟然还用天蚕丝绣了五宝祈福，至于有没有用——
　　我捞了一把散落肩上的长发，好久没有束过发了，阎王翻手托了个玉冠过来，我仔细把长发束起，既然要讲究，就不要虎头蛇尾，阎王此举我也可以理解，上仙嘛，总是会比较在意礼数，现代的衬衣西裤穿进去可能会被当妖魔鬼怪打出来。
　　等我整好发冠，阎王也已经换了一身黛青色冠冕，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常服的阎王脸色肃穆了一些，带上了一界之主的威严，丝毫不见当初那个纨绔子弟的影子。
　　我垂眸定了定心绪，上前推开那扇看似寻常大户人家的大门，眼前立着一扇影壁，大朵大朵的牡丹艳丽地开在上面，娇艳欲滴，心里愈发肯定太白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不然怎么会有精力整这些有的没的。绕过影壁，开阔的庭院豁然展现，庭院中央开了一口四方井，错落有致的竹丛散落在庭院角落。雕栏花窗，幽静不失雅致，左右厢房门紧闭着，唯有大堂敞开，透出莹莹白光，我和阎王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
　　路过水井，忽听得“咚”的一声，有什么落到了井里，水井里传出一阵鬼哭狼嚎，仔细一听，还夹杂着细细的猫叫，我心里一紧，难道四喜被他丢进去了吗？当下也顾不上大堂中可能还坐着一个杀神，俯身往井里看去，乍看之下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下面那个是什么怪物，怎么有四五个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压阵的几只凶兽挤挤挨挨在水面嘶吼，听上去好不凄惨。
　　狻猊恢复了原身被挤在角落，鱼尾巴一甩兜头兜脸泼了他周边凶兽一身，而一只三尾黑猫摇着尾巴在凶兽头上轻盈地跳来跳去，凶兽们乱作一团，既想把在自己脑袋上撒野的黑猫抓下来，又苦于空间太小与其它凶兽撞在一起，尾巴缠着脖子，翅膀卡着蹄子，谁也奈何不得那只黑猫。
　　黑猫停在一个额前印着火焰纹的巨兽脑袋上，仰头冲我喵了一声，我心里一动，觉得它有点眼熟啊，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见它们一时没有大碍，暂时把它们放到一边，回头看依旧一片安静的大堂。等等——阎王呢？
　　我顶多就看了两分钟，本来在我身后的阎王去哪儿了，被吃掉了吗？毫无声息消失的阎王，沉闷咆哮的古井，寂静无声的大堂，我虽不安却只能硬着头皮进，希望太白脑子还清楚可以好好讲话。
　　我迈进大堂，控制住自己想转身出去看一下自己是不是进错了门的冲动，眼前无比熟悉的摆设还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整整齐齐的货架，运作中微微作响的空调，玻璃柜台下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我的椅子——除了椅子上那个人，这简直就是我杂货店的翻版，难道太白把我的杂货店挪过来了。我满心无语，什么仇什么怨开个店都不让人好好开了。
　　四喜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它躺在一个陌生人怀里，懒洋洋地舔着毛，还顺便帮那个人舔两口，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一人一猫都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等我想想行礼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的来着。
　　还没等我想好，面向电视机躺着的那人支起身看过来——还好，没有长着我的脸。潇洒的短发，鬓角微微带一点白，眼角上挑，眉峰分明，眼眸深邃，嘴角微微抿起，显得有点不耐烦，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转到他支起身子而微微绷紧的肩背上，流畅的肌肉曲线让人毫不怀疑即使失去了法力他依旧可以轻松放到两个我，我大概因为紧张小小吞了个口水。
　　虽然和我预想的形象大相径庭，我很快回过神来，这就是太白？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古装，再看看对方一身短袖短裤，也不知我是该行大礼还是该上去握个手“你好你好，久仰久仰”。
　　“有事？”反而是那人先开了口，眉头上挑，眼神干净而平和，完全不像会造反当天帝的人，难道他不是太白？我发觉我今天的日常就是什么鬼、什么鬼和这又是什么鬼，和我第一天到地府被阎王领着参观时一样呢。
　　我斟酌着开口，“请问，您是？”
　　“你到这个地方来，不知道我是谁？”那人躺回去，似乎在嘲笑我的质疑。
　　“久未瞻仰上仙风貌，鄙人记得有点模糊。”我酸掉了自己一颗牙。
　　“得了，别吊书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一身的锦袍，迂腐。”太白摸了摸四喜的耳朵，“对吧，花花。”四喜从善如流地喵了一声，从我进来到现在它就没看我一眼，现在偏头看到了我，很快又垂下眼皮专心舔自己的爪子，好似完全不认得我了。
　　“等等，你叫它什么？”我一时诧异竟没忍住对大仙出言不敬，好在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大不敬的口气，很随和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花花啊，都叫了那么多年了，你还给起一个那么俗气的名字，又不是丸子。”
　　“你——它——”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是在说——“这是我的猫。”太白并不介意再给我更直接的提示。
　　“可是……”我刚想辩解，但电光火石间想到当初，我明白了，大概从一开始，这就是太白下的圈套。
　　我和阎王刚认识那阵子，我闲着没事做就往地府跑，人间太平百年，天界更是无趣，当初就觉得地府的人和事都很有个性，而那时小阎王也是正无聊，处理公事之外就是陪我在地府游荡，美其名曰巡视领地。
　　某日我逛完了地府鬼市后，正准备回家，在街口被一个小鬼撞了一下腰，我伸手一把捞起小鬼，“你不乖哦。”说着从他怀里拎出了我的钱袋——上面还挂了一只猫。
　　“上仙，饶了我吧，小花它要饿死了，我……”小孩被我放下后一脸可怜地看着我，生怕我一失手小猫就命丧黄泉了，在地府要是再死一遍，就真没的救了，我仔细看了一下我手上的猫，饿得皮包骨头，前爪紧紧勾住钱袋，身体紧张到微微痉挛，一双大眼睛盯着人看，也不出声，脊背弓起，随时准备着趁你不备送你一爪。
　　我笑了一下，连钱袋带猫放到小孩怀里，俯身看着男孩惊讶的眼睛说：“你养的它一时，还能养它一世吗？”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但在地府，自己本身就是过客，哪里来的精力去顾着别人，小孩的善良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提点他一下——猫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我……我知道我呆不久，但是能养它一时算一时，走的时候也不会愧疚。它与我相遇，就是命不该此时绝，我走之后它怎样，全看它的造化了。”小鬼闻言难过了一会，说了这么一番话。
　　清清白白地来，坦坦荡荡地走，小孩心胸还挺开阔的。见他那么想得开我知道不用多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顺走了他一根头发——拿了我的钱袋，总要给我点什么的吧。
　　之后我再没碰到过那个带着只小猫的小鬼，直到某天阎王坏笑着塞给我一只猫，说是金殿上一个小鬼指名要求带给我的，说那天在鬼市上我用钱买下了他的猫，不忍心让他们分离所以暂时还让他养着，现在他要走了，自然要物归原主。
　　嘿这个小鬼，我无奈接过猫，还是一样瘦瘦小小，并没有比上次好看多少，再普通不过的花狸，没有上次那样剑拔弩张，温顺地躺在我手心，舔了一下我的拇指，好吧败给你了，小鬼，这段时间是不是光教它怎么讨好人了。
　　且不说我带了它回家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养了那么多年，我看着四喜从不满一捧到现在圆润一只，我从没有想过它一直在骗我，难怪开了灵智的猫妖，从不讲话，也没有化过人形，我还以为是我养得不好，现在看来是它不愿意暴露太多吧。
　　“原来是上仙的猫，难怪这么不好养。”伤心就不必说了，现在看四喜一副陌生猫的样子，我也不想计较这些，就当我的猫又跑了一只罢——难道我天生与猫八字不合？
　　“不就是一只猫么，给你。”太白看也不看我随手将四喜抛了出来，我上前一步想接住它，但它已经稳稳地站在地上了，悠闲地摇了摇尾巴，看也不看我伸出的手，高傲地跳出了门槛。是啊，它是猫妖，怎么会摔着呢。
　　“既然你来接我了，我们就走吧。”太白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在我面前，错身往外走去时扔了这么句话把我定在那里。
　　谁来接他了！他什么意思？要和我回人界？求不要啊，我哪有精力供这么尊大佛，我尔康手还没伸出去，太白就跨出门去。他出去的一瞬间，周围的景象晃了晃，灯熄灭了，屋内恢复了旧时的摆设，堂上挂着一幅仙人醉酒图，下面供了三柱清香，青烟袅袅。
　　没了电灯的室内黑沉沉一片，凭着外面的光勉强能看清一些摆设，压抑的环境让我赶忙追着太白出去了，前脚刚出去，后脚还没落地，后面吱呀一声门就关上了，我心里一抖，比鬼屋还可怕。
　　太白没有走远，站在井前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小心翼翼上前，想着能不能把狻猊他们救出来，“上仙您看，免费的劳动力，困在井下浪费了。”
　　“想救他们就直说。”太白看穿了我的意图。
　　“那上仙您看——”我示意了一下井下还在鬼哭狼嚎的凶兽们，希望太白好说话一点直接放出来，不然会泡发的。
　　“太吵了。”
　　“不吵不吵，我保证他们不会吵到您的。”见有希望我连连卖好。
　　“哦，对了，你来接我，家里的狗处理掉了么？”太白口风一转，又将了我一军。
　　“什、么、狗？”我一字一顿问，不想接受他真的要和我回去这个事实。
　　“看来是没有，算了，我自己去处理吧。”太白说起来一副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的样子。
　　“处理了处理了，保证您一根狗毛都见不到。”我狗腿得自己都痛恨自己，打着把太白忽悠到人界塞给别人的算盘，这样不就见不到我的“爱宠们”了么，我是处理了啊，只是处理的不是他们而已。
　　太白扭头往外走，我连忙跟上。
　　“上仙，那井怎么办？”
　　“你看着办。”
　　“那我把他们放出来给您守门？”
　　“随便，反正这边我也不住了。”
　　“……那您准备上哪落脚呢？”
　　“你这不是来接我了么？”
　　“是，我会给您安排好的。”
　　“……”
　　“鄙人就问一下，绝不是怀疑您——阎王去哪了？”
　　“他自己房间，你来接我，他凑什么热闹？”
　　“……呃，是。其实，阎王府上也还有很多空房间。”
　　“你是觉得我在地府还没有呆够吗？”
　　……
　　【游记：廿四日，这真的不是我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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