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妖异的鱼纹在腕间绽成一枚火焰，蚀骨的疼痛已经消散，我却久久不能松开紧箍着手腕间，似乎只要抓得够紧，就能压过灼烧。璋曲伸长脖子在我划的安全线外探头探脑，不由自主地感叹【哇，这种程度的话，可以算红烧鱼了吧】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松开僵硬的右手，清晰的指痕压在瑰丽的鳞片上久久不退。我低头审视变得有些陌生的文身，清晰地记得这是师父生辰周年时，梦中的大鱼带我去到了最初与师父相遇的地方，水面上传来模糊的画面，满脸通红的男孩被拎着脚踝倒挂着，始作俑者还在怪叫：“哎呀年纪小小就这么想不开，别乱扭了，老夫我可要拎不住了，唉现在的孩子是不是吃得太好了……”“胡、胡说，我只是想下来游泳，你拉住我作甚！”被撞破心事的男孩犹在挣扎。“那我可真松手了啊，啧，这水还挺清的。”形容猥琐的老头往下望了眼，我抱着大鱼的脑袋向上看，正好对上老头戏谑中带着冷漠的眼神，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模糊了所有场景。醒来后的我坐在榻上惊魂未定，意识到身在一水山时大大松了一口气，燃起灯烛，回想着梦中的大鱼，一笔一划描下，鱼尾缠在手腕上，修长的鱼身绕过小臂，钻进臂弯处的氤氲水雾中，一针一针刺入墨色时我想着是那时落水时巨大的惊慌，四面八方涌来的窒息感中油然而生巨大的求生欲望，扑腾中碰到了一个实物，不管不顾地整个人都缠了上去，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待意识到已经安全回到地面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不想死，就活下去吧。”老头嘲笑的话我能记一辈子，所以我活下来了，活得很长久，比老头还久，只是恐怕活再久我也学不会游泳了。
　　时至今日我都没想明白生来怕痛的我是怎么忍下来自己在手臂上刺下这么一大幅画，针针入肉的疼痛记忆做不得假，要放到现在，估计连鱼尾巴都没刺完我就放弃了吧。更不用说现在还带给我真·烧烤体验，若能时光回溯，我真想立刻回去抽醒那个还没睡醒的自己，文什么呀，心里缅怀一下就好了！文那么大干嘛，又不混鱼头帮！
　　血色已经蔓延到了小臂上，刚刚盖过鱼尾由窄变宽的部位，泛红的鳞片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微微扇动，不得不承认比我用墨兰汁染得灵动多了。
　　驱散疼痛的阴影，我站起身去看新得到的符石，璋曲已经老老实实把另一块拖过来与它并排放着。从符号上来看，两块符石间并无相似之处，没有对称的关系，每一次接触这些符石都会使我的文身变化，如果搜集全十二块符石的话，可能会召唤出一条喜庆的锦鲤吧。
　　【你搜集符石做什么？】我想起璋曲从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被变相保护在遗忘之地的它应该并不知道符石的来源。
　　【这一千年中你以为我都是在干什么，我走遍了整片遗忘之地，想要找到回去的办法，发现了每个人鱼脖子上都挂着相似的符石，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可以在大陆周围的海域上空使用法术，我猜想或许符石具有特殊的功用，毕竟人鱼浑身上下再没有像样的法器了。】是啊，光溜溜的怎么藏啊，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还发现他们的符石似乎是有对应关系的，但他们经常交换守卫的领域，我无法短时间内找到匹配的一对符石，又怕时间拖久了会惊动神之大陆，所以迟迟不敢下手。】白色大猫略带焦躁地刨了刨松软的沙滩，然后发现爪子上沾满了沙子又开始转小圈，一边转一边抖动爪子，真是让人怀念的姿势啊，我经常看四喜它们一面想维持神兽的尊严一面又克制不住本性地甩爪子，不同的世界，同一个动作。
　　【那天出现的神是谁，为什么不和他回去？】璋曲为了回去做了这么多功课却拒绝了摆在眼前的邀请，那个穿衣品味独特的年轻人似乎不简单。
　　璋曲的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纠结，竟然用一张毛茸茸的脸表达出了“我是疯了才会跟他走”的潜台词，【他……不要提起那个糟心的家伙，小爷才不是怕他呢，以后你就知道了。啊，符石对不上呢，我们走吧，去找下一个守卫。】大猫甩着两条短尾巴生硬地转移话题，扭头就想离开。
　　【哦，那我们就来说说你为什么突然开始行动了呢，可别说是因为我能帮你哈。】我当然不相信我的出现突然给了它很大的信心以至于大胆到随便就向守卫下手。璋曲僵了僵，重新坐回地上，尾巴却是摇晃得更厉害，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果然是心里有鬼。
　　【编好了吗？】我“好心”地替不善于说谎的大猫解围，它不想说就我来替它说吧，【是想让我做替罪羊还是马前卒，看你熟门熟路的，也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招数窃取符石了吧。】第一个人鱼守卫处璋曲靠出其不意取到了符石或许还可以认为是计划周全首战大捷，但后续的逃跑路线都与我们东行的方向丝毫不差，这个就引人深思了，它是慌不择路歪打正着，还是别有用心早作安排。发现这个巧合的我只是有些怀疑，而当它对人鱼说出失去符石会变回珍珠时我终于确认，这只看似大大咧咧的臭猫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它早已见过人鱼的本体。
　　确认大猫别有用心的我对璋曲那看上去与身体很不相衬的短尾巴有了大胆的猜想——该不会是被类似于上次碰到的水龙咬掉的吧，我仿佛听到叮叮叮响起的喝彩和鼓掌，热情四溢的主持人兴奋地宣告：“恭喜你，答对了！”
　　【最开始是的，】璋曲小小声辩解道【但现在不是了。】气弱的大猫身上的火焰都短了几寸，利用那双天然的大眼睛真诚地望着你，让人气也气不上来。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本就没怎么生气的我更是无法板起脸来，可怜见的，要是连个原因都没有就把我关个一千年，我也会无所不用。我心平气和地坐在符石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文身，隐约觉得纹路在皮肤上微微凸起，难道是烧肿了么？
　　【自从你接触了第一块符石后，我就发现你身上多了一股纯净的气息，与我上次和主人一起去神族的埋骨冢时感受到的气息一模一样，那是死去的神族身上逸散的世界本源力量。而就在刚才，你接触了第二块符石后，你身上的气息又浓了一些。其实之前我碰到不止两个逆天人，三百年前，一夜之间遗忘大陆上忽然出现了大批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不是神族，却有类似的能力，他们发现了这里不是他们想来的地方，纷纷各显神通，想要离开。异动很快被神之陆察觉，以迅雷之势将他们带离这片大陆，逆天人，我是听前来追捕的金笠将军这么称呼他们的。我发现了十余个漏网之鱼，他们将自身的气息隐匿得很好，披头散发伪装成部落居民，暗中寻找出路。所以，他们一听我有离开这里的办法，简直把我当做猎物一样紧跟，送上门的替罪羊，我何不用之。】璋曲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小骄傲，一定是在腹诽什么逆天人，还不是被小爷玩弄于股掌。
　　【所以，你带他们去找人鱼守卫了，但是被神族发现了，你自己躲起来，让他们顶了锅？】后面会发生的事我简直了如指掌，这不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复刻么。
　　璋曲把嫌弃的小表情做得自以为隐蔽，【他们真是太……唔，自大了。在我打败了第一个守卫拿到符石后，他们觉得自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人鱼，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嘁。为首的逆天人趁我不备带领众人偷走了符石，溜走去找下一个守卫，等我赶到时，就只剩两个人奄奄一息苟喘于守卫无法触及的山洞中，还不等我取回符石，就察觉到有神族的靠近，只能丢下他们跑路了。】璋曲带着七分遗憾三分侥幸，惋惜般摇摇头，【他们若不是那么冲动，或许我们本是有机会离开的。】
　　不是你们，是你本有机会离开吧。我暗暗吐槽璋曲的马后炮，心里惦记的是它方才说我身上出现的神秘气息，它说的埋骨冢我没听错吧，意思是我现在闻上去像死人？真是让人无法心情愉悦的形容，皱眉摸了摸身下的符石，我可是一点都没从这符石上感觉到什么世界本源之力，除了每次炮烙般的痛苦。
　　【那些人，都被神族带走了？】我关注所谓逆天人被带走后的下场，保护着这块大陆的神自然不会放任他们破坏这里的平衡，但是他们会被带到哪里去，神之陆吗，还生活在这儿吗？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离开这片大陆的强烈欲望，想要去见见曾经的逆天人，他们是不是和我来自同一地方？是不是都是被溯回之轮送来的？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怕孤独的，在这片异时空的大陆上，我只是一个无意闯入的外来者，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
　　【应该是的，那以后三百年我都没有发现过逆天人的踪迹，如果不是全部被带走的话，就是彻底隐藏了起来。虽然不能确定神族会把他们带去哪里，但总不至于是直接丢到黑暗深渊中吧。】璋曲无责任的猜想让我揪心了一下，它曾说过，这个世界已知的大陆是遗忘之地和神之陆，而在更远的地方，有连神都无法进入的黑暗之地，海洋在此倾泻而下，构成边境绵长的黑暗深渊，深渊的另一头空无一物，海水永不停歇地涌入裂口，轰鸣而下的巨浪消失在深渊中，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如果我是神族，把这些来历不明的暴民丢进去也不失为好主意，省心省力又省事。
　　我迫切地想离开这里，主动将两块符石叠到一块儿栓上了降龙索，坦白后松了一口气正在专心舔毛的璋曲不意被我突然套住，又开始暴躁【又套小爷！我又不是驴子，敢不敢松开和我打一架，谁输谁拉！】我无视暴跳的大猫，随手在符石上贴了张反向符，沉重的青石板顿时飞向天空，璋曲猝不及防地被拉得差点离了地，忙伏低身子与向上的拉力做对抗，爪子深深陷入松软的沙地中，【干！还不如直接拉呢！姓陆的快点把符拿下来！】璋曲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佯装无事地问【我们该往哪走？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璋曲见我没有要把符取下来的意思，碍于身上捆着降龙索，再加上刚刚坦诚了曾想利用我的事实正在理亏，只能忍气吞声指了指我们来时的方向，恶声恶气道【这里。】说罢不给我提出疑问的机会，一马当先蹿上了半空。
　　我微微一哂，跟着它飞身向东方而去，离开橙花平原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暮色初降中广袤的平原与海洋，活泼的橙色也安静了下来，远处的海洋还在奔腾不休，我要离开了。
　　这可能是有生以来璋曲驾云最艰难的一次，它努力地一面与身上的拉力做斗争保持平衡，一面在夜色中修正我们前进的方向，与来时的方向稍微不同，更接近东南方向，我有点明白它的策略了，选择离上一个案发地点最远的作案地，以此拖延神族的追捕时间。我意识到璋曲的用心良苦后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傻子啊，你每次都不打扫战场，那整片整片的大火过境的废墟，谁看都知道是你干的了，神族想在这片大陆上找你还不是弹指的功夫，何必跟着人鱼走呢。
　　我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在心里感叹神族在这个世界中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时，电光火石间璋曲的话和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形象重叠了起来，金笠将军！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来抓小鬼的神族，腰间系着一个金色倒圆锥，配着花里斑斓的腰带好不闪眼，如此看来，那就该是金笠将军了吧，腰上那个其实是一顶小笠。我不能十分确定，如果他是金笠将军的话，他一定知道我是逆天人，为什么没有把我捉走，还说什么从未听过太一洲，难道我猜错了，他并不是曾经追捕逆天人的金笠？
　　【小獐子，那天来带走小鬼的年轻人叫什么？】我凑近余怒未消的大猫，顺了顺它的毛。
　　【什么小獐子！小爷才不是那种又呆又蠢的笨蛋呢。】璋曲瞪了我一眼，看似自然地错开话题，一个起落又飞到我前面去了，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那个人避而不谈，我不由又开始无责任猜想——或许，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恩怨情仇？哇，从未见过璋曲变回人形，难道是人-兽，年轻人看不出来，穿衣品味独特，这方面也很重口啊。
　　不知是神之陆最近放松了看守还是我们做得太隐蔽，一直到我们搜集了六块符石都没有任何人追捕我们的征兆。顺利得有些诡异的场面让璋曲在破釜沉舟一鼓作气干到底和韬光养晦暂避风头躲起来之间摇摆了，我们久违地住进了部落中。这一千年间，璋曲游荡在整片大陆上，已经成为了无数部落传说中象征祥瑞与富足的神兽，我还在想若是璋曲生在太一洲，估计在母神时代就被当做凶兽抓起来了吧。
　　休息了一晚后，璋曲还是在我的怂恿下继续去往第七个守卫的地点，手头已有的六块符石竟无一成对，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如此。但在我们到达前，隔着三里地都可以感受到此刻正在海边进行的激烈战况。我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激动地丢下尚在观望的璋曲迎了上去。
　　“太白——”脱口而出的话在那人血红双眸的回视下戛然而止，“姬，姬平？”我艰难地叫出了此刻太白壳子实际掌控者的名字。
　　挺拔的身影站在礁石上，海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墨黑长发高高扬起在空中乱舞，我不合时宜地想到头发打结梳起来很痛苦，因此在我过了热爱摆造型的年纪后，再没有在战斗或逃跑过程中披散头发，甚至还试图创造一种可以让头发自然通顺的法术，一度偷偷在师父身上实验，差点让他连仅剩的半数头发都毁于一旦。凶猛的浪头却半点都近不得身，撞上无形的屏障，悻悻地退下。适才他飞出的匕首已经准确地穿透了人鱼的丹田，又回转过来割断了守卫的喉管，“叮”地一声撞在系着符文的铁链上，巨大的符石与人鱼先后落入汹涌的浪中。人鱼手中牢牢握着权杖，满脸不甘地倒下，掀起滔天巨浪。
　　我就是在那时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回身看了一眼，不理会我的震惊，身形一闪，下一瞬已经踩在符石上飞到了半空中立在我对面，方才的冷漠一扫而空，璀璨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游记：十二日，给牛顿贴一张反向符，给阿基米德贴一张反向符，再给姬平贴一张反向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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