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安天涯

　　谢天熙推门进来，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惘然地盯着随风起伏的窗帘，久久不语。

　　安墨茹也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刚才的一番争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实在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芸，你不用担心，我说过会践行承诺，就能说到做到。”长久的沉默后，谢天熙无声叹息：“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天熙哥，”安墨茹嘶哑的声音浅淡无力：“我想知道，十一年前，九岁生日那晚，你为什么没来找......没去找墨墨？”

　　“灵芸，这个时候，问这些还有必要吗？”谢天熙突然嗤笑出声：“不过，我正好也一直想问问你，那天，墨墨一下午都和我在一起，根本没单独出去过，怎么知道那么远的地方有那么一所适合捉迷藏的破房子？还有，为什么让人觉得去那所破木屋的人是你、不慎落水的是墨墨？”

　　“也许，是她临时发现的......也许，背影太像，别人看错了......”虚弱的安墨茹努力为当年的自己和姐姐找一个理由，不，为姐姐，自己亲爱的姐姐找理由。

　　姐姐，一卵双生的姐姐啊！怎么能......怎么可能？十一年前！十一年了！那时，她们都还是懵懂幼稚的小女孩啊！

　　“是吗？”谢天熙的声音染上了安墨茹从来没有听过的锐利：“那怎么，你失足落水的地方，没有人滑脚摔倒的痕迹？！安灵芸，池塘旁边，无遮无拦！别告诉我你想藏身的地方，根本是无物遮挡的一览无遗之处！”

　　“你，你不是跳进池塘救人了吗？”安墨茹唇角滑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滑倒的痕迹？”

　　“灵芸，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就把话说白了。”谢天熙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紧紧盯着安墨茹惨白的小脸：“你很聪明。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办法，但别忘了，这个世界还有诚实的人，还有痕迹和证据一说。”

　　“你又去过那个山庄了？什么时候去的？”安墨茹轻轻笑了一下。心中的疑问再次被证实，她觉得反而轻松了。

　　“是，我去了。还没出院，我就偷偷去了。你不是还因为发现我不在病房，担心得哭了吗？”谢天熙讥笑。

　　“你既然那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不说？”安墨茹淡淡地问。

　　“安灵芸，你到底还有心没有心？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说？”谢天熙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让我怎么说？让我告诉墨墨是她的姐姐故意害她吗？让她再次受到伤害吗？安灵芸，你那时才九岁！九岁！墨墨她那么信任你！”

　　“那你为什么还选我？”安墨茹轻轻阖上双眸，逼退眸底的酸涩感。

　　“怪我眼瞎！”谢天熙咬牙切齿：“怪我心软！安灵芸，你确实太聪明确实做得太好，让我以为，曾经的一切仅仅是你的无意！忘了出事以前，虽然墨墨从来不争不辩，但你明里暗里都要和墨墨挣个输赢。安灵芸，你太会演戏了！后来，你表现得那么爱墨墨、护墨墨，我还一度埋怨自己误解了你，其实你是个善良大度的好姐姐。直到，直到你居然大言不惭地在众目睽睽下，承认自己是‘墨染锦年’！安灵芸，你怎么有脸说得出口？”

　　“你都知道？”安墨茹疲累地笑了。这大概才是他远到他乡做项目的原因吧？原来，他的心里，还是给自己留了那么一席之位的。可是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她能说话了，却不是自己了。何况，他最终的选择，还是对姐姐伸手而弃了自己！

　　“是，我都知道。我恨自己的怯懦，更恨自己的世俗！”谢天熙狠劲攥紧了拳头又松开：“灵芸，你很聪明，但也别把别人当傻子愚弄。墨墨什么都不说，那是她当你是姐姐。你与陆崖柏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不说，是为了保留最后的颜面。安灵芸，你想要的，都得到了。我答应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安墨茹很想再问一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怎么好好过日子？还能过怎样的好日子？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两次在我最危难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误当别人是我而弃我于不顾？但是，她太累了，真是累得没有一点力气再接受在多一点的讯息了。再次醒来这短短的几小时，令她震惊令她疲累的讯息太多了太重了，她已经疲累得再无法承受多余的一丝一毫了。

　　“天熙哥，我累了，我想睡觉。”安墨茹很想学着姐姐的口吻喊一声“熙哥哥”，但是发现自己还是装不出来。她被当成了别人，无力也无法更改。但是，是否就该顺应别人的认知，真把自己当成别人呢？

　　若不把自己当成别人，又能如何？再次刺激病危的母亲、为难心碎的父亲，再次被诊断为精神错乱的疯子，不得不接受镇静类药物的注射？

　　不，她不想，也不能！她只想睡觉、睡觉！

　　谢天熙静静离开后，安墨茹无意识地盯着输液器里一滴接一滴的液体，怔怔地发呆。她仿佛觉得自己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久很久，又恍然觉得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陆崖柏进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因此，她就没有听到门口的谢天熙在陆崖柏进门前的一秒，捂着肚子吃痛的闷哼。

　　安墨茹是护士来拔针的时候恍恍惚惚地醒来的。醒来，但没有睁眼，因为闻到了那陌生而熟悉的薄荷清香，她还没想好怎样面对，就选择继续闭眼假寐。

　　“我知道你醒了。”护士合上病房门的同时，陆崖柏浅淡地说了一句。疲惫哑黯的嗓音没有丝毫起伏，却能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安墨茹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缓缓睁眼：“谢谢！”

　　同样疲惫哑黯的声音，同样的无波无澜。

　　“谢我？”陆崖柏用鼻音轻哼着反问：“谢我什么？”

　　“谢谢.....”安墨茹努力思考着姐姐可能对陆崖柏的称呼，想以姐姐的身份和他说话。以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可很亲密的称呼，她如何说得出口呢？

　　“谢谢你叫护士帮我拔针。”不能模仿姐姐挥洒自如的风韵风情，那么，就平淡对应吧。自己与他，从前至今，都只是路人。以后，更只是陌路！虽然，她真心感谢他不顾阻拦冒着危险下崖找寻“自己”。从谢妈妈的口中，她能感知现场的他，是多么的心急如焚不顾一切。

　　“这么说来，我更要好好谢你！”陆崖柏半眯着双眸，眸底全是犀利锋锐的冷光：“我得好好谢谢你，在我的妻子失踪时，不断自称是我的妻子，给我希望！”

　　安墨茹拉拉嘴角，缥缈地盯着清冷的天花板，墨色的瞳眸没有一丝生气：“重伤醒来，我糊涂了，陆先生见谅！”

　　“陆先生？”陆崖柏一字一顿拖长唯一重复着安墨茹对他的称呼，低沉的嗓音、缓慢的语速如一柄锈钝的锉刀，在拉扯割据着人的心。

　　安墨茹呼吸一窒，心脏被人狠劲捏紧了的痛。陆崖柏他这是什么意思？以往他和陈松竹打电话，他要洗涮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语速语调！

　　“姐姐，你确定？”陆崖柏慢慢拉长唇角，眼眸再次缓缓眯起。眼角因为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挤得无比尖锐。就是安墨茹根本不看他，也感受到了他深邃的目光中，利刃般如霜的寒意。

　　“你确定，我是陆先生？”陆崖柏顿了几秒，又继续问。突然软下来的语气、模棱两可的语调，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咳......”安墨茹瞬间觉得，陆崖柏已经直接透视入她的心获取了她的想法，于是假咳，想要避让他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却惹来自己伤处牵心移肺的痛。

　　是的，她想在所有人面前辩白自己是自己，但陆崖柏除外。对于陆崖柏，只要自己不是自己、好好利用“大姨姐”的身份、再把我好尺度，就能和他彻底没有了关系。

　　“很痛？”陆崖柏眸底闪过一抹担忧，随即眸色又冷了下来，话语中带了咬牙切齿的狠劲：“你也该痛痛了，不然太不公平！”

　　安墨茹张着嘴，不知该怎样接话。她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才会觉得陆崖柏咬牙切齿的狠劲是故意的；才会从他切齿的痛恨中，听出亲昵宠溺的温柔。

　　“宝贝，”陆崖柏突然换了副暧昧的神情，用极其轻佻的口吻低声缓诉：“我也很痛呢，在这里，你摸摸看！”说着，一手捂上自己的胸口，一手作势要去抓安墨茹绑着绷带的手。

　　安墨茹全身一寒，感觉浑身都在冒鸡皮疙瘩，连头发都忍不住要竖起来了。这声“宝贝”，也唤出了陆崖柏与姐姐在C大声乐系那边的竹林里相偎相依而行的景象。陆崖柏无数次地喊过她“宝贝”，但从没用这样轻浮得令人反感的语气。

　　原来，他也喊姐姐“宝贝”？他喊姐姐宝贝的时候，是用这样不尊重到轻蔑甚至鄙视的口吻？那他到底当姐姐是什么？

　　大抵是安墨茹忍着伤痛激愤地要避开他的触碰的动作令陆崖柏起了恻隐之心，他的大掌并没有最终落到安墨茹纤弱的手背上。而安墨茹这一下意识的犹如逼蛇蝎般的动作，令他的眸色愈发深邃和复杂。

　　“陆先生，我要休息，请回！”安墨茹闭上眼睛，硬邦邦地吐了一句，只觉得心里冷寒疼痛到颤栗。刚才，曾经有那么一瞬，她还有那么一丝欣喜，以为最终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谁、相信自己是谁；还有那么一丝欣慰，觉得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给了她亲昵的温柔，虽然他表面横蛮冷硬、虽然这个人，她并不想与他有什么关系也根本无实质的关系。但刚才那一瞬，她真有独自在荒凉死寂的沙漠，突然看到一汪清泉的感觉。

　　那是一种希望，一种温暖。一种能被人知的希望、一种能被人惜的温暖。

　　可他，立即掐灭了她的希望、立即冻结了她的温暖。他还是与众人一样，将她当成了姐姐，另外的，加了轻慢和鄙薄！

　　其实，就是她自己傻，傻到在筑得厚厚的心墙上，为一匹冷酷狠蛮的狼，劈开了一条缝隙！

　　“还有呢？”陆崖柏问，凝着安墨茹苍白的脸上，两排如碟羽般细微颤抖的睫毛。

　　“还有，”安墨茹深深吸气：“既然陆先生称我一声姐姐，就请给予应有的尊重！”

　　“是吗？”陆崖柏诘笑：“那就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陆先生健忘！”安墨茹霍然瞪圆了双眸，偏头直瞪瞪地盯着陆崖柏：“刚才，陆先生不是称我为姐姐吗？”

　　“姐姐？！”陆崖柏仰头嗤鼻冷哼，无尽的讥讽里，难掩彻骨的伤痛。

　　安墨茹心里一滞，一方心墙也随之坍塌。陆崖柏如此复杂的伤痛，为那般？

　　“别装，我知道你是谁！”陆崖柏声色一沉、眸色一紧，俯下身来凑到安墨茹耳边：“你就那么宁愿成为别人，也不愿意承认是我的妻子吗？嗯？！我的好墨墨！”

　　安墨茹从陆崖柏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听出了真切的恨意！

　　他知道她是谁，还恨她！

　　谢天熙当她是姐姐，也恨她！

　　无论她是谁，都遭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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