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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十一、如故
时间,仿佛有一瞬的停止。
慢慢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再缓缓用力,抵住了心脏的位置。
在这一瞬里,她分明应该有太多的情绪应该感受,有太多的疑问应该确认,可是,却又仿佛都不需要。
不知为何,脑海里的书页一下便呼啦啦翻回了四千年前。
回到她曾信以为真的,这所有一切的开始。
江庭。薄西洲。
天定神喻。御魂天赋。
玄祁。楚广晔。
沈昀。宓妃。重尧。
为达成与苏谙毓的交易而接受了扶摇双环认主。
再为了与如故的交易而接受了琈玉寒洞中如故的天魂,真真正正成为了如故。
再后来,再后来。
南荒。长右。雁翎。
如恒。泽盼。白桐。
念名之偈,还有荣桓。
她想。
是玄祁,却又不是玄祁的,荣桓。
风雪凛冽。
荣桓痛苦的啜泣声传入耳中。
风雪模糊了视线,她有些茫然地寻找他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轻渺的声音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她道:“原来,如此。”
身旁的青衣女子闻言,竟然一愣。
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如故迈开了步子,朝着荣桓的方向,向前走去。
那青衣女子便道:“这是他的命,你救不了他。”
如故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她道:“他的,命吗?”
那女子在风雪中抱住了双臂,道:“身为四象尊者之一,既被赋与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神力,就要经得起随之而来的考验——若是担不住,却也怨不得人。”
如故没有答话,只是又向前走去。
那青衣女子便又道:“既然早就作出了选择,为何现在又要这样无谓执着?”
风雪凛冽。
青衣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你早已不是他的梦中人了。既如此,便看不见他的陨门,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的,陨门?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片海棠树枯叶,被朔朔寒风吹来,如故稍稍抬起手臂来便抓住了它。
身后的青衣女子结实一愣,张张口,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上前一步,她的声音陡然高了,道:“你竟看得见吗?!你竟看得见他的陨门?!”
攥着那片枯叶,如故声音又空又缓,道:“他的陨门?是那个困住他的雪茧,还是这片葬在雪中的半叶林?”
不知为何,那青衣女子陡然便上来抓住了如故的胳膊,道:“你还恨他,是吗?你都看到了,也都清楚了,你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那个人——如今你明白了,所以你还是恨他是吗?”
如故缓缓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选择。我会走到这里,却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跟旁的任何人,都无关。”
那青衣女子闻言抿紧了唇角,神色间仿佛有了些压错宝一般的不甘。
如故并不看她,只是道:“放手。”
转了转眼珠,那青衣女子忽然一愣,低语道:“不可能,你竟然还爱他吗?——”而后便更抓紧如故晃了两下,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调,道:“你怎么可能还爱他?!”
如故终于转头来看她。
看着她,却又似是透过她,在看那风雪中遥远的层林与山峦。
如故道:“爱他,便如何?不爱他,又如何?”
那碧衣女子便又是一愣,道:“什么意思?”
转回头去,风雪中,如故的声音轻不可闻。
她道:“早就,没有关系了。”
推开了攥着自己的手,如故仍旧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风雪凛冽,吹开了她头上的发带,她的长发便都落在了肩后。
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两步开外的前方,飞雪混杂了黑暗的絮流,织成了半透明的灰色雪茧,一点一点,将那人困在其中。
荣桓。
她叫他的名字。
他却只是跪在那冰冷的雪地当中,颤抖着,疼痛着,饮泣着,什么都听不见。
是黑暗,从心底深处蜿蜒长出的黑暗,缠住了他,一片一片撕碎了他的心、他的魂,再将他困在这再无回转的陨门当中。
那时,在他的灵识世界当中,她曾目见了那些将他的心魂撕碎了的往事种种。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而现在,却发现她竟也是凶手之一。
从不曾这样想过,便是连这样的念头也从未起过。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
他是过的很好的。
不管曾因玄家庶子的身份经历了怎样的屈辱折磨,但最终能够活在了阳光之下。
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有了亲爱之人,组成了美满的家庭,得到了他所渴望的一切。
她曾亲眼确信过,也一直这样相信着。
她知道的。
那个少年,总是带着些难以言述的冷面和戾气,却总是在他所能的范围之内对她温柔呵护。
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承载了她少女时候最为热烈纯粹的感情。
所以,当她在那满是枯骨与血泪的战场上亲手抹去了他的记忆时,她便也亲手杀死了那个少年。
伴随着一同死去的,还有属于她的、可以真诚纯粹去爱一个人的勇气和能力。
从那之后,再难康复。
她曾以为,这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
所以即便遇到新的人、感受到新的温暖,她所做的,却也只是将对方拖进自己的悲剧当中。
譬如广晔。甚至,譬如荣桓。
白桐曾说,宓妃深谙过往伤痛便该放下的道理,乃是有大智慧。
而若非到了今日,在这风雪缭乱的幻境半叶林中,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晓——
她原来从未放下过,因为,从不知道,在面对他时,她尚有“放下”这一选择。
她是要保护他的,总是要保护他的。
他要笑着,一直笑着。不能受委屈,也不能被任何人欺侮。
从初识那日,他抓住她的胳膊叫出她的名字开始,这便是她于他们之间可以做的唯一的选择。
封印结界中的荼蘼白环不停震动,想要出来保护荣桓。
眸色恍惚,如故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曾想要让荼蘼白环回护玄祁的平安,而荣桓却早已打开了时间罅隙的缺口,送了自己的天魂来回护她。
所以,早就已经守在了那里。
也许是在她出生的时候。
也许是她破开清泠之渊上古寒玉取出封存在那里的荼蘼白环的时候。
早已经守在了那里,只等着她的到来,便会认主于她。
所以这才是原因,是荼蘼白环为何具有那样强大的防御威力的原因。
因为那里面,住了四象之一、青龙尊者的三魂之一。
风雪凛凛,满林枯枝瑟索。
她曾以为,他与她少时美好,而后移了情志走上岔路,所以最终辜负了彼此。
可是至此一瞬,她方才悟得,他与她之间,也许竟是错过了。
她对他的爱,热烈明媚却青涩脆弱,所以她曾那般轻易就放弃了他。
而他的爱,执念骄傲却又后知后觉,等到幡然之时,她早已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退路。
伸出手去,她的手掌贴上了那半透明的雪茧壁。
冰冷。
刺骨的冰冷。
她想,原来,他们都曾这样赤诚热烈地爱过对方。
可是最终,哪怕一次,却都没能真的明白过彼此。
手上的念名神叶印记有些发烫,她也不去看它,只是伸手紧紧覆住了那印记。
她要救他。而且,她必定救得了。
她想,原来,这才是进来这里的原因。
而即便天命终究要戏谑于她,她却依然有着自己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如故凝神织咒,以荣桓完好的天魂为媒介,开始为他修补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
如故倏然睁开眼,来不及收咒,一口血便从嗓子里咳了出来,她素色的衣裙和雪地上登时都开出了妖冶的红花,赤中带银。
立在林子边缘的青衣女子见状,摇了摇头,终究转身走了。
而后,又过了一刻,困住荣桓的雪茧壁便化为一团团灰白色雾气,散走了。
疲惫地喘息着,如故拖着步子走进雪茧当中。
荣桓跪在那里,风雪在他面上、身上结出了一层细细霜花,他似已要被冻僵,口中仍时时传来啜泣之音。
不再耽搁片刻,如故走过去,亦跪在雪地中,伸出手去拥抱住了他。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怀中被冻僵的人一下竟有了些反应。
风雪之中,似乎有些茶花香气盈入他的鼻息。
啜泣之声停了停,他的声音干枯又喑哑,道:“是,你吗?”
点点头,她的眼泪便又落在他身上,她的声音似也有些哑了,道:“是。”
眼泪滚下他的眼角,纵然浑身僵硬,他仍旧拼命用力去紧抱住她。
她身上的温暖一点点传递给他,荣桓身上的霜花便一点点也散了。
朔风渐缓,不远处的曼殊海棠树终于现出了些原来的面貌。
再大的风雪,也终将消霁。
南海。普陀山。
观音大士一身素白色夹金的法袍,手里拈了一枝柳条,静立在潮音洞西侧紫竹林边的琉璃池旁,看着池中锦鲤在莲叶之下嬉戏觅食。
有脚步声从紫竹林中传来,来到林边池畔,那人便笑道:“普陀山竟还有这样好景致的地方,想我来这里这么多遭,竟都是白来了。”
观音大士便沉静一笑,伸手略略一礼,道:“斗战圣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被唤作斗战圣佛的那位世尊佛陀,身着三如法色莲服,大约只是平时穿着,并未绣金,朴素中却也自有威严。
琉璃池再过去,便是一方崖边平台,被唤琉璃台。
此刻,那斗战圣佛却有些答非所问,只见他向观音大士身后的琉璃台处一眺,道:“此处地势高,正是观这山上景色的好地方——从这里看下去,便是山脚下山门处了吧?”
观音大士道:“不错。”
未再说话,那斗战圣佛撩起袍角便盘腿坐在了琉璃池畔。
风从紫竹林中过,掺杂着颂起的妙法莲华佛音,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两位世尊之佛,一站一立,望着广阔的琉璃池面上的莲华,良久,一语未发。
半晌,斗战圣佛方道:“又是四千年轮转,但好像什么也没变,最终还是这般结局。”
观音大士静静立着,道:“本应有所不同的。四千年前凡尘人世中的那一劫,他们两人本已将情怨都交还了清楚——他既已失去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便也是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是以扭转时光后的如故与荣桓,本该是阖生不会相识的命数,如此一来,如故会活下去,荣桓便也是求仁得仁。”
斗战圣佛道:“只是荣桓心头执念却太深,不止关于那个小姑娘,也是关于天庭,关于伏羲之心,为此又累下了太多冤债。”
半晌,观音大士方才缓缓道:“她本可以留下那玄家孩子的记忆,她却也没有。”
一切的后来。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便又都从那时而始。
空山之中,间歇传来几声鸟鸣。
又是半晌,斗战圣佛方道:“只是,这终究太过残忍——到头来,却是自己亲手将珍重之人推入了死门之中。”
观音大士却摇了头,道:“一切由法生,皆从因缘起。人心旦有选择,天道便会有所反馈。何谓残忍?——更何况,今日种种因果,也并非只是他一人选择之成。”
斗战圣佛便道:“四十万年前伏羲羽化,想他至死对魃族等人怀有愧疚,所以特特留下自己的神力凝成伏羲之心——然而几十万年过去,天庭却早已辜负了他的苦心,是以世间才会有了这第二只银羽朱雀。”
观音大士道:“凡为世间殊异,必定便要负起常人所不能之重。于此,实在是再无是非可说。”
顿了顿,斗战圣佛道:“不错。是以虽有几世轮转,最终会是薄西洲成为了如故。”
观音大士静默着,没有出声。
斗战圣佛微微仰头看他,瞧见他这般神色,登时一愣。
半晌,他道:“难道说——”
观音大士伸出手去,手里的杨柳枝便被抛至了空中,一闪便似青雾般消逝了。
而后,潮湿阵风从海上来,拂过紫竹林时便成了嘀嗒落雨。
不多时,满山青峦含黛,淅淅沥沥皆被笼在了如丝雨雾当中。
头顶的竹叶造成了天然的伞盖,为两位佛尊遮住了雨水。
斗战圣佛复又转开了头,望着琉璃台断崖外的隐隐青山,道:“原来如此。从一开始,就是她,”顿了顿,他道:“这便也都解释得通了,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却跟这里面每一个人都有了干系。”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他又道:“从四十万年前开始便一步步开始做出的选择,北极宫三公主注定要死,而那小姑娘也注定要成为如故——所以即便荣桓不惜扭转时光要逆天改命,也都是天命棋局中的一环罢了。那小姑娘的命运,早已写定了。”
观音大士仍旧没有说话。
那斗战圣佛忽然便又道:“所谓天道,有时确实卑鄙过人。”
观音大士终于转头看了他,声音里掺了些叹息,道:“世尊。”
斗战圣佛没有说话。
观音大士便道:“世尊早已得悟,五根皆净,却独意难平。”
烟青色雨雾在眼前落下。
斗战圣佛便笑了,道:“有些事,纵然明白了,却也还是不明白。有时候想起来,竟还会宁愿自己不明白——所谓 ‘意难平’,大约是不错的,”顿了顿,他又道:“便是大士,也亦有着 ‘不忍心’,不是吗?”
半晌又半晌,观音大士方才轻叹一声,道:“大圣。”
听他竟称了自己年少横冲直撞时的诨号,顿了顿,斗战圣佛道:“我自然是都明白的。天命便是人心选择,人心不变,便是重来多少次,天命也难以更改。”
半晌,观音大士却摇了头,道:“却是。却也不是。”
斗战圣佛转头去看他,听见大士缓缓道:“不管是在怎样的境遇,受到怎样的胁迫,她所做的,却都是衷于本心的选择。所以,于她而言,本就没有什么天命。”
斗战圣佛闻言,似是又思及了什么,半晌方道:“是为无境,却是有心。纵然心莫能忘,但一念平直,却也仍是究竟,”他忽然轻声笑了,道:“大士的徒弟,果真是非比寻常。”
说着站起身来,道:“一切终究到了要交代清楚的时候了——业祸要清,善缘却也该报偿,不管是要过多久的时间。”
妙法莲华经的梵声阵阵,观音大士一身素衣,神色却分不出是缓是忧,他轻声道:“自然。”
未再多说什么,斗战圣佛又站了一站,转身进了紫竹林中,顺着来路走了。
斗战圣佛已走了许久,惠岸行者来寻时,观音大士仍旧立在紫竹林边、琉璃池畔。
山上细雨纷飞,一方琉璃池上便似笼了一团青烟。
白衣佛尊的目光越过了面前池塘,眺望着琉璃山崖外的绿树青峦。
惠岸行者在原地立了片刻方才上前去,行礼道:“大士。”
观音大士身形未动,只缓声道:“怎么了?”
惠岸行者便道:“大士,该回居室里了。天色都快暗了。”
观音大士似是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确实,雨雾纷纷中,天色也渐要暗了。
转过身来,观音大士便要向紫竹林中走去,只是忽然又住了步子,复又转了身去。
他的声音有些轻渺,道:“总是从那条路上山来的,是吗?”
雨声打在紫竹林中,淅沥作响。
惠岸行者似有些没听清,便道:“大士说什么?”
观音大士却已平和了心神,和缓道:“无事。回去吧。”而后便慢慢走了。
惠岸行者向着他方才眺望的地方看了一眼。
天色渐暗,雨雾朦胧。
除了远处的黛峦,依稀可辩认的,便是山脚处的山门与阶路,再无其他。
也不再多想,惠岸行者便也转了身,匆匆跟上了观音大士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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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更新了~大家久等~
希望大家喜欢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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