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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鬼差的回忆——
这个女人……不对,这个女鬼有点奇怪,一路走来闷不吭声,一直仰着头……他也抬头,莲花灯有这么稀奇么?
“喂。”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扭头,女鬼还仰着脸,嘴巴却动了起来。
“刚才那个斜眼看人的家伙是谁?”
“谁?”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个叫你带我去投胎的人啊。”女鬼低头迅速睨了他一眼,又抬起头,回到仰面朝天的姿势。
“哦,是天上的仙人,好像叫白衣。”他随口答道,瞠大的眼直盯着女鬼的侧脸。方才不小心瞥见那两道亮闪闪的,是……眼泪吗?他吞吞口水,好不容易压下的心虚再次冒出头。
“是不是比你职位高很多?看你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就跟小员工见到公司老总差不多。”
“他是天上的大仙,我只是个鬼差,而且是最最低阶的那种。”他强调,顿了顿,又急急道:“你也不用太伤心,其实大仙答应给你的命格真的很好,来世你的命会很好很好……”
越说越小声,他实在心虚得要命啊……这女鬼还不晓得,其实……她这世的阳寿根本未尽!也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大仙,大仙命他提前勾魂,他也只能昧着良心照办。
安静了一段路,女鬼似是喃喃自语:“我才不伤心……不就是分手吗?这世上天天有人在分手,大家不都还活得好好的。抽筋换骨多痛啊,我最怕痛了,而且万一还是一场空,怎么办……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他不用再受罚,继续做他的神仙,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我才不伤心……”
散发着柔和光亮的莲花灯在她的眼里轻漾,一滴泪滑落,带走一朵小小的莲花。
倒霉女鬼好像真的很伤心……鬼差垮着肩,长长的指甲已经啃秃三根。伤心的鬼他见多了,大多是留恋人世,但生死有命,他勾魂是照规矩办事,从来都不曾心虚手软,可这次……
“其实……其实……是大仙……”他低声嗫嚅两句,辩解的话含在嘴里没胆说出口。上天明鉴,他只是阴间最最最低等的鬼差,哪有胆干这种犯天条的事!他完全是被逼的,是被逼的啊!
“什么大仙……看人好像在看蟑螂蚂蚁……”女鬼鼻音重重地轻嗤,“什么人神相恋会乱天道……既然有那种烂规矩,就不要随便放他出来啊!知不知道他随便笑一笑电力有多强啊……反正我也放弃了,我才不伤心……”
一杯水递到面前,她愣了愣,而后吸吸鼻子,轻喃一声“谢谢”,仰头吞了一口,下一秒——
“什么东西啊?恶心死了!”整个脸倏地皱在一起,她恶心得差点没把舌头都吐出来。
“这个这个……”其实就是忘川水啦,忘川水本无色无味,却因饮者对前世记忆的执着,而灼人喉舌,越想记住,便越难以下咽。一旦饮下忘川水,便从最深刻的记忆开始,逐渐遗忘前世的点点滴滴,直到净空全部前世记忆,便可以毫无牵挂地投胎。
“大概水质关系……快喝吧,喝完我们就去转生门,别误了时间。”他支吾过去,内心却在喷泪。毁人阳寿,断人姻缘,现在又加上欺骗鬼魂……他一定会被天打雷劈的……
眨眨泛着湿意的眼睫,她怀疑地瞄瞄鬼差闪烁的眼神,这么难喝的东西……
仰头,耍了招在阳间应酬时躲酒的伎俩,看似一口饮尽,实则偷偷吐在袖间,然后假意皱脸吐舌,把杯子还给鬼差,她在心中得意嘿笑,脑袋也一阵轻松,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消逝在飘着莲香的风中……
接下去果然顺利起来,女鬼乖乖跟他来到转生门,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等到大门开启。
“记住,往右走。千万别被锤子砸到,否则魂飞魄散谁也救不了你。”叮嘱完,看着女鬼步入转生门,他吁出一口气,只要女鬼在下一世过得好,他的愧疚也能够少一些。
转身走了几步,忽又有几分不放心,那个女鬼其实有点呆呆的……到底能不能顺利投胎啊?
脚步越走越慢,最后干脆转了个方向,折回转生门,他踮脚眯眼向里张望,突然大惊失色——
“不对!是右边!右边啊——”他急得向前追了两步,却不料一脚踏空,整个人竟跌进转生门里。
“啊啊——”他惊叫,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飘浮起来,他徒劳地挥舞双手想抓住门扇,一股吸力却将他往后拉去。
不要啊——他不要去投胎——
他在心底哀号,眼看转生门的入口越来越远,忍不住迸出两泡眼泪。呜呜,果然坏事做不得啊……
咚!光顾着哀叹,一个不备,脑袋被锤子砸个正着。
惊骇之下,他忍痛凝聚最后的法力,护住自己欲散的魂魄,在黑暗淹没神智之前,他挣扎着冲向最近的右侧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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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脚下,东麓行宫。
宫女们收拾停当,立好屏风,静静退了出去。
烛火颤了颤,又幽幽凝成一缕青焰。
水花声轻轻响起,泄了一室。
枣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往后瘫靠在澡桶边沿。
她这辈子没这么努力过。
自从明白了祭天的真正含义,她立刻行动起来,上托下请,四处打点,几乎花光了所有皇帝给的赏赐,最后还是靠了景王的大力保荐,才终于在最后一刻加入了伴驾祭天的队伍。
跟来只是第一步,如何让石头避开庙宇才是重点……她揉着连日车马劳顿而酸痛的肩,一边转动脑筋。
自从离开了林家村,身边侍女随从环绕,她无法再硬赖着跟石头挤一张床。起初她担心得整晚睡不着,可石头一直平平安安的,奇怪的梦境也不再缠绕她,于是她渐渐松了心防,以为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只要放下,便能和石头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可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骚动,打断她的沉思,枣花眨眨眼,伸手捞起布巾,慢吞吞沿着脖子开始擦洗。皇帝身边的人都喜欢大惊小怪,不必太在意。
明日就要上山了,她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湿透的巾子不觉压上跳了好几天的右眼皮。
那天,“神仙”两个字一入耳,不知为何竟让她有些心惊肉跳。她有种预感,只要让石头见了那些神仙,过去的一切就会再次纠缠上来。
“过去”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必定不是能让他们幸福快乐的东西……
思绪漂浮间,烛火无风自闪,她抬眼望向紧闭的木窗,外头不知何时已然安静下来,她心不在焉地正要收回视线,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却让她惊叫出声——
“啊!”惊叫声瞬间被一只大掌捂住,只剩两颗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
“别出声。”
枣花点点头,看清眼前人以后,她倒不再惊怕,只是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她的春光……她的春光……虽然迟早是要给石头看的,但能不能等她瘦身成功啊……
捂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男人的大脸越凑越近。
她红着脸僵在水中一动不敢动,只听见自己的怦怦心跳声大得吓人。
“皇帝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双眼再度暴睁。
“听我说,”他接下去的话,说得虽轻,字字却像打雷般在她耳边炸响:“宫中正在搜捕我,罪名是弑君谋反,我不逃只有死路一条。你……”
呼在她耳畔的气息略微不稳,他的嗓音愈加低沉暗哑,艰涩得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你若说出真实身世,或许……还能安享荣华富贵。你……自己小心,多长点心眼,凡人自私而无情,不要相信任何人。”
桶里的水还冒着丝丝热气,她却觉得骨子里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之间,天地变色?
混乱的思绪中,石头要抛下她这个念头却清晰无比,恐惧顿时在她心底开了个洞,让她的心下沉再下沉。
捂在嘴上的大手一松开,她的问题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口:“什么弑君谋反?我、我不懂,为什么你……怎么会……到底……”
烛火在男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人间帝皇的位子,我从来不曾放在眼里,却忘了对于凡人来说,那个位子的诱惑有多大,大到可以不择手段。”
“你是说——”她正要开口再问,宫室外传来宫女的行礼声和纷沓的脚步声。
林三石脸色一变,急促道:“我要走了,你……”右手不自觉朝她伸去,又在半途顿住,他闭了闭眼,倏地收拢五指,硬生生扯回手臂,不再勉强自己开口,直接扭头转身——
“等等!”枣花扑上前一把抓住他。
揪住衣袖的手指紧到微微发白,她微喘着气,压低声音道:“现在出去会被抓个正着!快进来!”
“什么?!”林三石回头,望入一双蓄满薄泪的眸子,那里面的恐惧是如此显而易见。
“快进澡盆!”枣花用力拽过他,嘶声道。
林三石惊异地望着她,渐近的脚步声却让他没有时间犹豫,撑着桶沿迅速爬进三人环抱的大澡桶。
看着石头整个人没入水中,枣花挥手把快溢到桶口的水泼洒到地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前世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危急关头,正是前世的一幕影像突然给了她灵光。
碰地一声,内殿的大门被人踹开,烛火被自外而入的气流激得一阵突突乱跳。
“啊——”枣花反射性惊叫,“什么人?”
纷沓的脚步四散至内殿的各个角落,只有一道脚步声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屏风走来。
“林姑娘,本王奉命捉拿钦命要犯,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钦命要犯?”林枣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宫里头也会有钦命要犯?”
脚步在屏风前停住,景王盯着屏风上后方景物投下的黑色剪影,缓缓道:“有人谋害皇上,意图篡夺帝位。”
屏风后头立刻传来一声剧烈的抽气。
“什么?是……是谁?”
“那人……你我都认识。”轻缓的脚步声沿着屏风慢慢移动。
“你、你是说……”
“正是林三石。”脚步在屏风边沿停住。
一声更加剧烈的抽气声自屏风后传来。
景王回身,往另一侧又踱了几步,听到屏风后的女人声音不稳地开口道:“石头他……他为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必,是大殿上那个宝座太过诱人……”他一边回答,一边研判似地盯着屏风,
四处搜查的侍卫陆续过来回报没有找到人,但依那个男人对林枣花的情意,应该会找来这里才对……他望着屏风思忖片刻,朝一旁的中年侍卫轻抬下巴。
中年侍卫会意,上前绕过屏风。
枣花惊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躲到水下,只露出一双眼在水面上,惊骇地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中年侍卫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四处查看。
柜门开合,床幔掀扯,每一记响动都如重锤敲在她心上,她的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水底下的身子无法克制地轻颤着。忽然,水下一只大掌摸索到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她仿佛抓到浮木般,立刻用力回握。
仔细搜遍了内室的每一个地方后,中年侍卫目不斜视地走回屏风另一侧复命,未曾朝澡桶里光溜溜的女人看过一眼。
都没有?景王缓缓眯起眼,难道他真的判断错了?林三石已经逃离行宫?即使如此,他也必定还未逃远!
他回头招来侍卫首领,低声吩咐几句,侍卫首领随即领命,带着手下去行宫四周继续搜捕。
待大半的人都退了出去,中年侍卫望了眼屏风,又望向景王。
读出他眼中斩草除根的暗示,景王垂下眼,林三石跑了,这女人留着也再无用处……他背过身踱了两步,略偏首开口道:“林姑娘,谋害皇上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当然不知情!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女人飞快回答,仿佛答慢了就会掉脑袋似的。
“哦?可林三石与你感情深厚,男人的事又怎么瞒得过自己的女人呢?”景王慢条斯理地道。
“不不不,石头他、他从来不和我说这种……这种大事,他说了我也不懂,他嫌我……嫌我笨……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宫里头的日子那么好,有的吃有的穿,比村里头好多了,我真的不知道他……”
屏风后的女人结结巴巴为自己开脱,虽隔着屏风,他也可以想象得出那个胖村姑瑟瑟发抖的模样,这么没用的女人……假若林三石没有将她带去京城,或许她依旧在林家村做个普通村姑,嫁人生子,平凡地过完这一生。可惜,林三石成就了她,却也正因为林三石,她的这辈子就到今天为止了……
景王耐心不再,开口打断她道:“弑君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林姑娘,你若要怪,就去怪那个害你受牵连的人吧。”他语带遗憾,眼神却冷酷如冰。
接到他的示意,中年侍卫眼中杀意迸起,开始移步往屏风走去。
下一刻,屏风后传来的话却令他浑身一震——
“我、我也是受了蒙骗!是他从我手中骗走玉佩……”
“你说什么?!”
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停住了。
枣花紧抓着桶沿,只觉心跳快得似要跃出喉口,声音紧张到几乎拔高走调:“我受了蒙骗,那双龙玉佩原是我的。我……我才是公主!”
景王一抬手,挥退了侍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屏风,“那为何玉佩又到了林三石手上?”
枣花深吸口气,努力稳住嗓音,继续往下说:“那玉佩本是十八年前我娘留给我的,她半夜借宿林家,生下我后离去,留下玉佩一枚作相认信物。可后来听说有富贵人家来村里寻人,石头就同我说,家里再富贵,若找回的是个女儿,在家中也没有地位,不如换成儿子,不但能占一席之地,还能分些家产。我被他说动,儿子确实比女儿好处多,于是假托玉佩是定亲信物,将玉佩让给他。”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先是轻笑,然后转为大笑,景王笑得无法自抑。
再蠢的人也有求生的本能,能在危急关头编出这番话来救自己的小命……他是不是一直都小看了这个女人?
望着屏风,他的眼中闪过异彩,这女人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皇上对二皇子的喜爱众所周知,说林三石弑君谋反,本就不是十分站得住脚,他已暗中集结重兵,做好了武力压制反对者的准备。成就大业必然有所牺牲,但争权夺利的恶名怕是无法洗脱了。
可若是说,林三石因假冒皇子的身份被发现,而狗急跳墙起了谋害之心,而且这一切还是出自他最亲密的人之口……岂不是更让人信服?而他,也顺理成章成了继位的唯一人选……
在脑中几番推演,他发现,这女人真是一颗绝妙好棋,只是这颗棋子究竟能否为他所用……
“你可知,你若说出这一切,林三石最后的保命符——二皇子的身份也没了,朝中再无人敢朝他伸出援手?他对你也算情深意重,你……”刻意留下话尾,景王专注于屏风后的动静。
女人沉默片刻,答道:“石头对我虽好,可大难临头,还是只顾自己。我要保命,也顾不得他了。”她轻叹口气,又道:“若说我对石头没有半点情意,那绝对是骗人的。可有时候,人的选择,却不受自己左右。”
将这番话咀嚼一番,景王蓦然笑开。
“看来,本王真是小看了你……好个不受自己左右……”喃念着最后一句,他心中忽有所感,“本王起初也只是想保命,可后来……”
后来原本很遥远的帝位突然摆在他眼前,支持他的人拼命要把他推到他们希望他站立的那个位子,而支持二皇子的人则拼命地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成王败寇,大家都明白,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他若不争,他身后的人便会转投另一方,然后回头将他吞噬得连根骨头都不剩。他若败了,眼前的这些侍卫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转头朝他挥刀……
一声轻咳拉回飘远的神思,他冷冷看了眼身后的随从,而后对着屏风道:“既然林姑娘已作出决定,本王也定当全力保你性命,将来若是……大事可成,本王还可还你公主之位。林姑娘是聪明人,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想必不需本王再说了吧?”
“枣花自有分寸。”
“既然如此,本王要事在身,先告辞了。”景王转身离去,侍卫随从紧跟其后,走得一干二净。
出了内殿,景王突然回头,低声吩咐:“留两个人守着。”他望了眼紧闭的殿门,不可不防啊……
宫室内,众人走后,一切归于寂静。
少顷,轻轻的水花声响起。
林三石冒出水面,大口喘着气,将瘫软得差点滑落水底的女人捞起来。
她瘫靠在他胸前,顾不得遮掩身子,低着头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半响,她缓缓抬起脸——
“石头,我们逃吧。”
那声音轻到让他有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眼前的女人,双手依旧抖得厉害,却紧紧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包子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黑眸流露出些微的恐惧,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她说,我们逃吧。
我们……
他猛地收紧双臂,低首埋入她的发间。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的苦!她原可以继续过她的好日子的……
他闭上眼,掩去眼里的热气。
既然今生他是凡人,那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假若……假若能逃过这一劫,他愿放下所有怨恨,抛却前世种种,与她一生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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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逃逃,他们究竟要逃到何时?
时序已入秋,山中更是冷了几分,小径上铺满了黄叶,偶有鸟兽经过,便发出轻微的脆响。
缩着脖子在屋外查看了一番后,枣花快步回到屋里,却不知该做什么,无意识地在屋内绕了几圈,最后在床沿坐下,呆呆地望着刚修好的木门想心事。
这间山间小木屋是前些日子找到的,许是樵夫用来临时歇脚,看上去十分破旧,除了一张木板床之外空空如也,石头稍稍修整了一番,两人便暂时住下。
从宫里逃出来以后,她和石头一刻不敢停歇,躲躲藏藏,一路奔逃,却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好几次,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几张平凡中透着冷酷的脸,那种尖锐的杀意,让她打心底升起战栗的寒意。
忽地,屋外传来轻微的枯叶踩踏声,惊扰她的沉思,枣花警觉地坐直身子,凝神倾听。
枯叶的脆响一路延至门前停住。
敲门声响起,二长三短。
她松了口气,拉开一条门缝,让来人闪身而入,确定后面无人跟随后,关紧门。
“可有什么不寻常?”她跟在来人身后,悬着心问。这里已经住了十来天,算是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真的躲过追兵了么?她不太敢相信他们的好运道。
“没有。”林三石摇摇头,把一小捆柴堆到角落,而后将随身的小包袱搁在简易的木桌上,招呼道:“来吃吧。”
枣花应声坐下,拿出包袱里的馒头。用力咬了两大口,还是有些不放心,吞下嘴里的馒头,她开口提议道:“不如明日换我下山。”
“不用,我去。”林三石吃着馒头,头也不抬地否决。
“可是……”
“你的模样太惹眼。”
“……”眉尾挂了下来,嘴里的咀嚼变慢,她看着胖胖的馒头,忽然觉得有点食不知味。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肉球样会成为逃命的阻碍。因为她这副藏也藏不起来的模样,那些人轻易就找到他们。事实摆在眼前,自从他们避进深山里,一直由石头一个人砍柴下山换吃食,便平安无事到现在。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身子瘦下来!
看看手里的半个馒头,她咬咬唇,露出个下定决心的表情,默默把馒头放回桌上。
林三石瞥了她一眼,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做什么?”
“我要瘦到让他们认不出来。”这回,为了她的小命,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
“不吃饭,要是那些人追来,你哪来的力气逃命?”他没好气地拿起馒头塞到她手里,“别想我背你。”
……也对。那她岂不是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枣花唉声叹气,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重新拿起馒头就口。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林三石忽然开口道:“你呆在屋里比较安全。”
这她知道啊,慢吞吞嚼着馒头,她闷闷地回道:“可我没事做,会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他沉思片刻,道:“明日你跟我去砍柴吧。”
枣花惊讶抬眼。
“砍完柴,我下山去换吃食。”瞥见她有些丧气的脸,接下去的话便不由自主冒了出来,“一大捆柴你背不动,在山路上等我就好,记得把自己藏好。”
“嗯嗯。”她高兴地点头。
见她因此笑开了脸,他的心一松,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如今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把她藏好,应该不会有问题。
视线从包子脸移到下方那略显单薄的外衫,想到方才塞馒头给她时,不经意触及的肌肤皆是一片冰凉,他的喉咙忽然有点堵。
即使在一心想报复她的那些年,他也从来没饿着她冻着她。
以前在林家村,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温饱足矣,除了逼她平日里跟着他吃素,她在吃穿用度上并没有什么限制。
可如今,怕泄露行踪,木匠活做不得,当初连夜出逃,也来不及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路上只能靠他做苦力维持生计。为躲避追兵,改走偏僻山路后,他只能砍柴去山下的村子换吃食。
受他所累,她开始挨饿受冻了。
他却丝毫不觉得快活,心里沉得像垒了一堆石块。
逃亡之路艰辛而漫长。
风餐露宿,惶惶不可终日。
这女人明明和前世一样,贪懒爱财,怕冷怕痛怕吃苦,却选择了跟他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这就够了。
所有的怨与恨,他真的放下了。
只要躲过这一劫……只要躲过这一劫……他便能与她相守,如她所愿,一起来到这个世上,过很多年再一起离开……
只要躲过这一劫……
大口咬着馒头,他用力吞咽着,仿佛想把喉间的哽块咽下去。
全然不知身边人在想什么,枣花吃完馒头,看了看天色,便起身去铺床。
入夜即睡,屋内不点灯,是逃命途中养成的习惯,一来省油钱,二来不易引人注意。
刚铺好床,敲门声蓦然响起,打破日暮山林的寂静。
肉敦敦的身子重重一颤,她回头,直觉望向石头,见他眼中也升起警戒。
叩,叩,叩。
不疾不徐的门板轻扣声,落在这样一间深山破木屋上,斯文得诡异。
枣花张大眼,惊疑地盯着木门,僵立着不敢上前。
林三石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先前居然完全没有听到枯叶踩踏声。
悄悄起身,来到门后,他压低嗓音问:“谁?”
“是我。”
他瞬间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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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门外一片静默。
她心中的不安升到最高点。
来人究竟是谁?为何短短两个字,就让石头脸色遽变?莫非那些人追来了?
枣花惊惶地望向林三石,自来人应声后,他便瞪着门闩,一动不动。
终于,林三石缓缓伸出手,刚放到门闩上,衣袖便被一只小手扯住。
他扭过头,望入枣花带着惧意的眼,身子微微一震,仿佛才收回飘远的神思,忽地,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眼神幽幽,不知为何竟带着些许悲意。
“不用怕。”
石头难得一见的温柔语气让她一怔,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脸上的复杂神色,门便拉开了。
暮色中,一名白衣男子背光而立。
“好久不见。”
暌违多年的故人,挟带着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恍惚间,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久不见……”
一切到此为止了……
“见到老朋友,你好像……不怎么欣喜?”男子似笑非笑地道。
他目光沉郁,对上来人高深莫测的眼,涩声问:“你是来抓我回去么?”
“不不不。”男子做戏一样地摆摆手,目光越过他,对着他身后的女人一笑——
“我是来找她的。”
找自己?枣花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对方的脸。
一直躲在后头,她可以感觉到石头全身绷紧,却没有敌意,她惊疑虽在,心却放下了一半。
迟疑地看着来人越过石头踱进屋里,弹指间,突如其来的光明照亮一室,她吃惊地张大嘴,而光线大亮之下,来人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更是让她震惊脱口:“是你?”
这张脸……竟然是梦中的那个白衣人!
迅速横跨两步,她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挡在石头身前,竭力不让心中的惊骇流露在脸上。
奇怪的梦境竟然成真了!回想起梦中的高个子矮个子,以及他们口中的神仙……为了凡人……神罚……
倘若那些都是真的……倘若那些就是石头和她的前世……她瞪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心中无法遏制地一阵发寒。在她忘掉的前世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个白衣人为何又在这个时候出现?
两人的如临大敌,让男子仿佛觉得有趣般地轻轻笑了起来:“林枣花,我这次带来的,对你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防备的目光片刻不离,枣花将信将疑地问。
“你这一世本该是极好的命格,却因为某人的关系……”似笑非笑地瞟了林枣花身后的某人一眼,白衣继续道:“……投错了胎,如今上界已查明缘由,欲将一切导回正轨,还你一个好命格。只要你愿意,我即刻让你重新投胎。”
“重新投胎?”
白衣颔首,“只要你点头,我可以马上带你走,这一世的苦到此结束,魂魄即刻送入转生门,下一世便是曾经允你的好命格——富豪之家,尊荣尽享,福禄双全,一生顺遂。”
意外的“好消息”让枣花有片刻怔忡。重新投胎啊……刚降生到林家村那个穷山沟的时候,她每天盼啊盼,就盼望突然跳出个人来告诉她,她这个倒霉鬼投错胎的事阴间知道了,马上就还她一个史上最好命格,可后来……枣花不觉扭头望向身后,石头没有在看她,而是目光直直落在白衣男子身上。
“那……石头呢?”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她回头,又问。
“他?”白衣迎上林三石的目光,缓缓勾起嘴角,“你一离世,他这一世也结束了。”
是说石头会和她一起去阴间投胎吗?枣花拢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白衣人,一脸亲切和善的笑容……好假。她记得梦中的那双眼,冷冷的,像个真正的俯瞰众生的神祗。
她咬咬唇,不放心地追问:“石头也要与我一同投胎吗?”
“他能投什么胎?五百年的神罚还等着他呢。”
白衣漫不经心抛出一句话,却砸得她头昏眼花。
“神罚……”她震惊地回过身,身后的男人一脸平静,仿佛早已意料到。
都是……她害的么?神仙,凡人,神罚。在久远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她隐约有些明白,却……不敢问出口。
白衣见她欲言又止,异常好心地解释:“犯了错就要受惩罚。他擅自投胎,扰乱人间命盘,自然要受罚。”
扰乱人间命盘……想到什么,枣花忽然精神一振,“那……假如,我不在意呢?”她满怀希望地看着白衣,“我是说,假如我是自愿投胎作林枣花,石头是不是就不用受罚?”
“哪有这么好的事?”白衣轻嗤,“乱了你的命格事小,乱了王朝的命盘才是大错。”
一直暗中密切注意那个故人,抓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疑惑,白衣忽地来了精神,直接对着林三石道:“五百年的神罚,就为了个凡人,你不曾想到吧?啊,是了,你抽了仙骨,自然无法洞蚀天机。”
仿佛终于找到机会,他自问自答,饶有兴致地说下去:“擅自投胎,毁了这女人的命格,这些都是小事。可你偏偏投胎在林家。世上本没有林三石这个人,他一生下来便是个死婴,林家只收养了林枣花一个女儿。而后景王将顺应天命找到公主林枣花,并娶了她,顺理成章登基称帝,这天下本就该是他的。而你不但扰乱时空,让林三石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活了下来,还取代林枣花入宫,甚至差点坐上龙椅。王朝命盘一乱,帝气动摇,后世命盘皆乱,上头那帮家伙可是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啊。”
嘴角勾着一抹讽笑,斜睨昔日同僚,白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可惜这男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张撼不动分毫的木板脸让他看得牙痒痒,哼,难怪这辈子做木匠……他不甚痛快地抿直唇,那双光彩尽灭的眸子更是让他莫名心火上涌,直到边上那个蠢女人突然期期艾艾出声——
“你……你要抓石头去受那个什么……什么神罚?”
“我方才说了,你离世,他这一世才结束。”白衣回答枣花的问题,眼睛却别有深意地看着林三石。
听出他话中有话,林三石身躯一震,瞬时专注起来,“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察觉了?这女人有什么病痛,你便感同身受,这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连理命啊。该说你幸运还是聪明呢?世上本无林三石其人,你非阴魂投胎,自身亦不带命格。可你随这女人一同投胎,命格便依附于她,分享她的福分,承担她的苦痛。”
白衣悠哉地在木屋里踱着步子,事不关己,他一副闲谈的口吻,“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连理命一成,同根双枝,至死难分。她生你生,她死你死,反之亦然。只要这女人阳寿未尽,连神仙都不敢随便拘你。而这女人一死,你的神罚,也就要开始了。”
踱至林三石身前,白衣挑眉,大喇喇与他对视,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后不后悔?为了自私无情的凡人落到这般田地,还能说是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么?
林三石望着他,不语。
倏地,白衣牵起一抹隐含恶意的笑,转向一旁在他眼里再投胎一百次也是一脸蠢相的女人:“决定好了没有?还犹豫什么呢?不用算也知道,这一世直到终老,你们都将东躲西藏,惶惶难安。不如早日重新投胎,来世便是尊荣尽享,福禄双全……哦,我明白了,你在良心不安了,你怕一离世,他便要受罚。凡人,咳,我是说,人不是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若弃了这一世,便不必再忍受逃亡之苦。再者他早晚要受罚,你又何须愧疚。如何?要不要现在就去投胎?”
枣花说了什么,林三石听得不是很真切,他空茫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屋内游走。
木桌上是刻意省下来给她明早垫肚子的冷硬馒头,破旧的被褥下压着他暗自攒的几文钱,准备用来给她置办冬衣,屋顶的漏缝就等找个晴朗日子修好,再加层茅草,因为她怕冷……
他终于放下怨恨了,开始想对她好,想和她一起来到这个世上,过很多年再一起离开,想在这一世实现心底深处一直霸着不肯走的那个愿望……却忘了这一世本就是他偷来的。
原来,他从老天手里偷到的,只有这区区十八年啊……
“……这么难以决断吗?这样吧,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我再来听你的答案……”白衣的话慢慢渗入他混乱的神志中,早已沉入深渊不见底的心掀不起一丝波澜。
三天又有什么用?
不能洞蚀天机,无法窥看阴阳,甚至没有自己的命格,这一世,他只是一个凡人,面对上界的追捕,再也无力逃脱。
这一次,他们真的缘尽了。
他触犯天条,他擅自投胎,他扰乱人间命盘,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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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呼……呼……呼……
双腿奋力前后摆动,身上肥肉颤啊颤,她大口喘着气,真恨不得马上割了,好让自己身轻如燕,逃出生天。
即使知道来世有好日子在等着她,她也不想被乱刀砍死啊!
这三天,她满脑子都想着石头的事,失了警觉,连景王派出的杀手暗中找上门来都没有发现。先前只瞄见白晃晃的刀锋一闪,便被石头反应极快地一把拉过,冲入屋后的山林。
雀鸟惊飞,扑啦啦直冲天际。耳边除了自己和石头纷乱的脚步与喘息声,还有轻悄的枯叶碎裂声,如影随形。沉默而冰冷的杀意,直逼身后。
呼……呼……呼……
不知道他们要逃向哪里,山路崎岖,两旁的景物退得飞快,她的眼瞳中始终映着一道高瘦的背影,在前方拉着她,择路而逃。
右手被握得生疼,她心里竟有些高兴。
那天白衣人走了以后,石头没有说什么,没有刻意讨好她,也没有对她使坏,如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砍柴、修葺屋子,她差点以为那天的一切只是她逃亡日子过得太苦而做的一个梦。只是,那双偶尔与她对视的墨眸,荒凉得没有一丝光彩,看得她心惊。
她想起以前做过的另一个梦,那个和石头长得一模一样的仙人,那个有如春日般明朗的仙人,那个……消失的仙人。
那个预示一般的梦,在这三天里引发了一连串的恶梦。每夜自恶梦中惊醒,都会看见石头仰面躺着,清醒地睁着眼,发现她做恶梦后,便转过来,无声地拍抚她。漆黑的夜里,这样的温柔,几要引她落泪。
石头为什么变得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继续欺负她呢?好像……好像……要诀别一样……害她心酸酸。
石头就这么肯定,她会抛下他去过来世的好日子么?以他的受罚为代价?
呼、呼、呼、呼……
胸口的刺痛拉回她的思绪,心脏激越地撞击着胸腔,肺叶好像快要爆了,她勉强吞咽了下,觉得自己像离岸的鱼一样呼吸困难,他们到底跑多远了?
忽地,掠过耳边的山风中,隐约夹杂着破空的啸声,她下意识低头,只觉头顶一松,随后咚一声闷响,一柄短刃没入前方树干。
几截断发落下,她颤着手探向头顶,轻轻一触,长短不一的发便倾泄而下,背脊顿时透出一层冷汗,方才差一点就……
就这么一个愣神,五道人影自山林中蹿出,挥刀砍来。
铿地一声,林三石回身,手中柴刀架开一把大刀,左手一扯,拉着枣花险险避过另两把大刀。她踉跄两步,还未站稳,林三石忽然冒着左手被砍的危险,把她往打斗的空隙间一推,大吼:“跑——”
不能做累赘不能做累赘……她噙着泪顺着石头的手势闷头往外冲,却见一名灰衣人转移目标,跃身过来阻拦。
“啊啊——”眼看大刀迎面而来,她直觉挥舞双手挡在面前,却止不住冲势,一头撞上那人,两人顿时撞翻在地。
两强相撞重者胜,压在底下的灰衣人逸出痛苦的呻吟,枣花喘着气,心脏犹自怦怦乱跳,有生以来头一次真心感谢老天赐予她的满身肥肉。
“哪里跑——”围着石头的四人中又分出一人向这边跃来。
顾不得身上摔得生疼,枣花立刻七手八脚扑向落在一旁的大刀。手才触及刀柄,耳边又闻刀刃破空而来,她咬牙抓起大刀,顺势往后倒,只见白光一闪,刀刃堪堪自眼前滑过,执刀之人一个反手,刀刃立时再次朝她挥来。
枣花连滚带爬往后退去,在草丛中几个翻滚,眼看避无可避,她举起捡来的大刀欲挡,却闻铿地一声,一把柴刀挡住迎面劈来的大刀。
“石头!”她脱口,同时一股大力拉起她,将她护在身后。
四名杀手一拥而上,再次形成合围之势。
一刀未退,一刀又来……
耳边的喘息愈见粗重,两人交握的掌间濡湿粘腻……她有这么多手汗么?
和林家村遇杀手那次一样的寒栗爬上心头,她胡乱挥着手中的刀,只盼能帮石头挡去一刀也好,心却直直往下落,石头快支撑不下去了吧……分离的恐惧和绝望攫住她的心,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他们!
仿佛呼应她心中所想,三丈之外,一道白色身影缓缓显现身形。
“大仙!”绝处逢生,枣花双眸瞬间绽亮,他们有救了!
凌厉的攻势略顿,杀手分神朝她呼喊的方向望去,而后回头冷哼:“敢使诈!”左三刀,右三刀,一刀快似一刀,毫不留情地招呼过去。
她惊讶莫名,那白衣仙人脚不沾地,半悬浮在空中,这些人怎么毫无反应?难道……难道他们都看不见?
“小心!”林三石拽着怔楞的她猛一个旋身,虽避开了迎面的刀锋,她的手臂却依然开了一道血口,疼得她握不住手中的大刀。
她忍住到嘴的痛呼,满怀希望地望着白衣人,下意识朝他的方向退去。
一身素白,衣袂飘飘,清俊男子半立空中,仙风道骨,超凡出世。
枣花看见他的嘴一开一合,明明没有出声,她却好似听见他在问——
“你的选择?”
选择?她哪有心思管什么选择!
“大仙,救我们——”她心急如焚,大仙怎么还不动呢?没看见石头快支撑不住了吗?
“只要你抛下他重新投胎,就不必再受这千刀万剁之苦哦……”
充满诱惑的言语随风飘入耳。
千刀万剁……枣花瑟缩了一下。她、她是很害怕没错,可是……可是她一投胎,石头的惩罚就要开始了呀……
“凡人自私而无情,是天性,你又何必挣扎呢……”
仿佛没看见眼前的血腥和杀机,白衣大仙径自凉凉地道。
……这个死大仙其实是来看戏的吧?
包子脸上的光彩渐渐淡去,枣花恨恨瞪着那个不管他们如何接近,始终相距三丈之遥,自在悠闲地俯视众人的神仙。
那种淡漠的眼神……那种好像在看蟑螂蚂蚁的眼神……没来由的熟悉,熟悉到令人火大!
神仙不是应该慈悲为怀吗?!神仙不是应该悲悯苍生吗?!这个死大仙难道没看见石头已经浑身浴血、摇摇欲坠了吗?!
不再期望白衣,她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情境攫住。
此时,拉着她边打边退的石头脸色白得吓人,呼吸浓浊粗重,而就在她与死大仙“对话”的片刻,他们也已被一步步逼出密林,陷入前有杀手、后有断崖的绝境!
“唔……”身边的石头忽然一个踉跄。
“石头!”枣花立刻伸手搀住他,极近地迎上石头的眼,里面隐隐透出的诀别,让她心中的恐惧不断堆积。
强压下冲上喉口的腥甜,林三石站稳身子,努力凝聚迅速流失的气力。这一劫他们显然是躲不过了,这一世的结束便是永久的缘尽……白衣必定早就算到,却还是定下三天之约,让枣花选择……
“白衣!”他挥着越来越沉重的柴刀,忽然朝四周放声道:“你究竟想证明什么?”
山风低旋,卷起兵刃相击的脆响,回荡在杳无人迹的山林间。
他没有机会再呼喊,利刃轻易闪过他愈见迟缓的防守,带起一串血珠,他眼睁睁看着枣花痛缩了下,却咬牙硬是忍住不叫出声。
这样……就够了。
“答应他。”林三石忽地挣开两人交握的手,双手握住柴刀,勉强架住当胸劈来的大刀。
“你、你在说什么?”枣花白着脸,心中的恐惧几要将她灭顶。
“投胎……”他架开左侧的刀锋,后腰却又开一道血口,眼见一柄大刀高高扬起,自枣花背后挥下,他欲挥刀去挡,却已不及。
想也不想,他扑上前抱住枣花。两人颊面相贴的瞬间,他在她耳边疾声说:“去过你的好日子。”
而后,用力扭身。
寒光一挥而下,鲜血喷溅。
林三石蓦然睁大眼。
对上他眼中的震惊,枣花掀了掀唇,背后的剧痛却让她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站定不动?!林三石抱住她瘫软下来的身子,踉跄退了一步。
好痛……她抽气再抽气,真的好痛!可是……可是她不要石头再以命救她……
蓦地,又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巨大的劲道将她撞向前,连带林三石倒退数步。比先前更凶猛的剧痛在胸口爆发,她缓缓低头——
一柄大刀当胸透过,又直直没入石头的心口,热烫粘稠的液体很快浸透她环在他背后的手。
她迟缓地眨了眨眼,而后缓缓抬头,望着那双充满惊痛的眸子,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几不可闻地逸出两个字:“可惜……”
可惜,刚才那一刀白挡了……
可惜,石头用五百年换来的这一世,竟只有短短的十八年……
碰的一声闷响,好像是她和石头倒在地上,知觉开始麻木起来,耳边好像听到石头轻轻叫了一声“枣花”,有如柔和的春风拂过耳际。
她投胎,他受罚,一别五百年……
“可不可以……探监啊……”她蠕动着唇,努力想在模糊的天地间寻找那一双熟悉的眼。
来世,自己享受幸福人生的时候,会不会记得,有一个男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经受痛苦呢?
会不会记得,有个男人曾经对她很坏,又对她很好很好呢……
良久,一名灰衣人上前蹲下,出手查探,而后回头微一颔首。
连死都在一起……为首的灰衣人瞥了眼两人环抱的尸首,镇定地指挥众人将尸首抬起来抛下山崖,再砍下树枝,拨乱尘土,掩去血迹。处理好一切打斗痕迹,四人扶着受伤的同伴,无声地离去。
山风吹啊吹,吹散了崖上的血腥味,吹起无人看见的白色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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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六月先帝驾崩,在位四十三年,一生无子,其后景王继位,洗清宿弊,励精图治,数年后,天下归心,王朝始步入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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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这次真的拖太久了。由于工作性质,过年前后是俺最忙的时候,那段天昏地暗的日子真是让人不堪回首。一直忙到这个星期终于告一段落,俺急忙赶来更新,接下来就剩一个尾声,放心,绝不成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