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爱今生

作者:何文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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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白衣的回忆——

      “可曾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听过。唔,你的意思是……因为他跟我这个凡人在一起,违反了不同物种间不得相恋的规定,所以被抓回天上了?”

      “人神结合会乱了天道。”冷冷地望着面前一脸蠢相的女人,白衣再度怀疑,那个家伙下凡的时候是不是直接栽下去,摔坏脑子了。

      “那……我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等喜鹊还是麻雀什么的给我们搭桥?”仿佛没看到他的冷眼,女人依旧嘻皮笑脸,眼珠不安分地乱转,偷偷打量这个半空飘着莲花灯的诡异地方。

      白衣凝视她一会儿,突然问:“在你们人间,若是犯了罪,会如何?”

      “会判刑,坐牢,或者处死。”女人眨眨眼,终于慢慢收起嬉笑,露出些惊疑:“你是说……他被抓回去坐牢?还是……”

      “做错事就要受惩罚。”白衣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无边的幽冷黑暗中响起。

      “他在受罚?”她不安地抓抓脸,“就因为……因为和我在一起?可是,很多神话传说里……”

      “人间的神话都是凡人自己编的。”白衣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人神相恋,千百年来成功的只有一桩。”

      见女人双眼亮了起来,他不由露出冷笑,“仙也分个三六九等,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仙,能和织女比么?你身上更是半根仙骨都找不出来。”

      “直接说不可能不就好了……”女人低头咕哝。

      “也不是不可能。”话锋忽然一转,白衣状似漫不经心地哼道:“换你上刀山下油锅,抽筋换骨,撕魂裂魄,代替他经历常人难忍之苦痛,或许有一丝希望。”双眼不露痕迹地盯着女人的反应。

      狐疑的视线投过去,眼前的男人一副随便说说、概不负责的样子,让她实在分不清真假。

      “不愿意?”

      “也不是这么说……”她犹豫地咬着唇,“抽筋换骨……你们做神仙的怎么这么恐怖……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付出那么大代价,还是不成功怎么办?”

      “你连试都不愿一试?”

      “……”抿着唇,女人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

      这就是凡人,自私而无情。

      白衣冷冷笑着,眼中鄙夷更盛。

      那傻子为了这个蠢女人,居然傻到愿意放弃仙界的一切,愿意忍受常人难忍的痛苦……看看这个女人,懦弱胆小,自私无情,哪一点值得他牺牲!

      相传化仙池水可将意念化为实景,那个傻子在化仙池应该也看到了吧,他就不信那傻子还会愿意为这女人放弃一切!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从此恩断缘尽吧。”目的已达到,他懒得再多说,准备将这女人的魂魄送回去。

      女人撇开脸,没有应声。

      白衣皱起眉,还挣扎什么?!不愿受苦,却又不肯爽快放手……哼,凡人果然自私又贪心。

      他垂下眼,先前那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虽然这么做有违天命,但眼下若不断个干净,只怕将来还要生事……

      电光火石间,他心下已有决定,重新启口道:“这样吧,你投胎去,我许你来世一个最好的命格——降生于亿万富豪之家,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尊荣尽享,福禄双全,一生顺遂。今生种种,只当大梦一场,来世,一切从头开始。你可愿意?”

      白衣双手环胸睨视着眼前的女人,笃定她会答应。

      半晌,女人抬首,问:“……真的是那么好的命格?”

      “我一个神仙,岂会来骗你这个凡人?”

      “那……就这样吧,我愿意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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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自己也是个美人啊……

      左转一圈,右转一圈,铜镜中,一身宫装的胖美人笑得眼眯眯。

      枣花沾沾自喜地摸摸腰间繁复精美的绣纹,再凑近镜面看看满头珠花,终于有种身处富贵人家的感觉。

      进京的路上,她和石头都是打扮成下人模样,混在侍从和婢女中。为了小命着想,她与普通婢女无异,一路上半点福都没享到。

      景王,也就是那位老是瞪她的景公子,另外命人装扮成她和石头,以掩人耳目。

      变装,改道,官兵护卫,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到了京城,未及休憩,景王便迫不及待地送他们去见那个身居宫中却坐拥天下的男人。

      一入宫,她和石头便被带开,分别梳洗打扮。生平第一次穿上华贵的宫装,她惊叹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脑海里浮现人要衣装四个大字。

      石头看见她会不会大吃一惊?会不会觉得她已经从一颗球升级到胖美人了呢?想到稍后石头可能会有的反应,铜镜中的人儿吃吃地笑出声。

      在宫女的再三催促下,枣花依依不舍地自铜镜前挪步。跟在引路宫女身后,穿宫过廊,她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一只手不时地往头上摸去。如今她的脑袋就是一根插糖葫芦的稻草棒,不过上头插的东西可比糖葫芦值钱多了,要是掉一个,她会喷泪的。

      确定头饰都好好地待在原来的地方,她放心地收回手,不经意抬眼,整个人顿时钉在原地。

      花园的另一头,一个男人缓步而来。

      明明是初春,草木才刚冒芽,但随着他的踏入,整个花园仿佛突然苏醒过来,霎那呈现出春日的繁盛景象。

      男子每走一步,所经之地,嫩芽破土而出,绿意笼罩枝头,各色花朵缓缓绽放,燕雀栖落,蜂蝶起舞。原本黯淡枯败的花园,被他一步步点亮,一步步注入生机。

      恍若春神降临人间……

      “你傻在这里做什么?”一道男声蓦然钻入她的神志,枣花回过神,男人已经走到面前,她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

      满园残枝败叶。

      她眨眨眼,方才是自己的错觉么?

      见她一脸呆滞,男人拢眉,有些不解。

      “呵呵……”一旁的景王轻笑,戏谑地道:“林姑娘莫非是被皇弟的风采给迷住了?”

      他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乡间穷木匠,换一身华服,竟像换了个人,气质天成,好似天生合该是个权贵人家的公子。这倒是件好事,想必不需他多费口舌,皇上便会相信这男人的皇族血统了。

      枣花这才注意到与石头一同前来的还有景王,她故作镇定地理理头发顺顺裙摆,摆出一副暂时性耳聋的样子,决不承认自己被石头的男色迷得晕头转向。

      景王忍住笑,了然地轻咳一声,好心岔开话题:“想必父皇已经等候多时,我们赶紧过去吧。”说着,他一边先行领路。

      林三石迈步跟上,转身前瞪了枣花一眼,意即警告她“长点脑子,少发傻!”

      默默跟在两人身后,枣花盯着石头的背影,终于克制不住一点一点露出了怨怼的嘴脸。为什么跟自己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看呆掉的人应该是石头才对啊,怎么会变成自己?八成自己眼花,居然会看到那种春神降世的奇景……哼哼,臭石头哪来的男色,不就是人靠衣装嘛,她酸溜溜地想。

      不多时,三人来到偏殿,在景王的引见下,终于见到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景王呈上那块证明身份的双龙玉佩,如实禀报了整个寻人经过。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当今天子已是个迟暮老人,为君多年,第一次见到自己唯一的子嗣,面容丝毫不减威严,嗓音沉沉。

      枣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貌似恭谨地低着头,暗地里却偷偷掀起眼皮,乱溜的视线不经意瞄见那只紧握龙座扶柄的手,才恍然想,原来老皇帝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嘛……她不由又瞥向那个从穷木匠一跃成为皇子的男人。

      “草民林三石。”年轻男子卓然挺立于殿中央,眼中没有寻常人对一步登天的欣喜若狂,眉宇间依旧沉稳如常。

      “石头的石?”

      “正是。”

      “三石……三石……三生石上,缘定三生……她是在提醒朕,莫要忘了三生之约么……”老皇帝摩挲着掌中的玉佩,有片刻的失神。

      想太多了吧……枣花低着头暗暗偷笑,她的亲娘生下她后就离开了,根本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她和石头的名字都是阿爹取的。那晚阿爹出门倒水,不小心踩到三颗小石子摔了跤,便给石头取名三石,待他爬起身,一抬头就瞧见院子里的枣树开满了花,便给她取名枣花。老皇帝还怀念东怀念西……看她的名字就知道,做了半辈子木匠的阿爹,搞不好连什么是三生石都不知道……

      殿内不寻常的安静,终于拉回她飘远的心思。她有些疑惑地自眼皮底下偷偷打量众人,不是正在认亲么?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

      离她较近的景王呼吸略沉,背影僵直,整个人绷得死紧,竟让她产生一种这个男人正陷于生死关头的错觉。枣花不知道自己先前到底漏听了什么,殿内无形的压力让她心头打起了小鼓,她悄悄望向石头,从他平静的侧脸实在看不出什么,她吞了吞口水,又偷眼往上方瞄去,老皇帝浓眉微蹙,似乎正为某件事犹豫不决。

      “父皇!”景王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显得有些急迫,“过去的事不提,但皇弟身上的伤却是真。儿臣抓到的杀手,也已招供是皇后和国舅派来的。回京这一路上,若不是儿臣命人假扮皇弟,改道入京,恐怕……父皇,若再姑息下去,皇弟的安危……”

      老皇帝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难掩满脸烦倦,他挥手低声道:“你放手去做吧。”

      “是。”景王垂首应道,藏于袖中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起来。

      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天了!

      没有人知道,自入宫那天开始,他有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身边皇后的眼线虎视眈眈,他步步小心,处处隐忍,才能活到今天。

      皇后娘家的势力遍布朝廷上下,一旦连根拔除,势必有伤国本,因此皇上才迟迟不愿动手。千方百计找来林三石,就是他的最后一搏。他在赌,赌皇上为保住唯一的子嗣,不得不下决心斩断皇后的势力。

      他赌赢了。

      如今,他终于可以一举除去常年来的威胁,不必时时处在不知明日在何处的恐惧中。想到这些,他捏紧拳心,紧到指尖都戳进肉里,才能压住内心的狂喜。

      似乎不想再多谈这件事,老皇帝的视线回到林三石身上,又温和下来,“三石你的府邸,朕会命人加紧建造,你先暂住宫中,择日举行大典,待你认祖归宗后,朕再为你挑选德容兼备的官家女子为妃。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朕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林三石一愣,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多谢皇上,但草民已有婚约。”

      “婚约?”老皇帝想起景王的叙述中,似乎提到抚养林三石长大的那家农户遗有一女,他的视线扫向缩在角落的女子。

      感觉到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枣花心中又开始敲起小鼓。她知道自己跟“德容兼备的官家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可是……被石头欺负了十八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那些官家小姐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石头的荼毒,只有她这样皮厚肉粗的才行,她愿意牺牲小我啦……

      老皇帝只瞟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林家养育你有功,朕自然会封赏。”言下之意,要报恩,有的是办法,没必要牺牲自己娶这个胖村姑。

      林三石沉默了下,而后毅然抬首道:“皇上,我与枣花的婚约,林家村方圆百里都知道,加之我身世传奇,景王沿途调用官兵又惊动各地官府,想必如今大半个天下都知道了。我若悔婚,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知恩不报之人?”他虽说得不卑不亢,手心里却起了薄汗。

      老皇帝不发一语,盯着他的目光凌厉起来。

      景王惊异地瞥了林三石一眼,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可瞧见皇上的怒颜,他心中一凛,又闭上嘴低下了头。

      随着沉默的延长,殿内气氛压抑而紧绷,枣花觉得心里的小鼓已经敲到喉咙口了。石头能坚持婚约她是很高兴啦,以往每次她闹着要石头遵守婚约时,他都不吭声,一副没听见的死样子,她总当他是心里不甘愿,没想到石头为了坚持他们的婚事,竟不惜触怒天子,她真是感动得不得了……只是,她真怕还没等她感动完,他们两个就会被拖出去砍头,作一对同命鸳鸯啊……

      就在众人胆战心惊之际,蓦的,一串低沉的笑声自上方流泻开来。

      景王诧异抬头,老皇帝竟笑得一脸开怀。

      “也罢,咳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老皇帝笑喃,夹杂着咳声,精明的双眼中难掩激赏。

      在一国之君的逼视下依旧镇定如常,天下间能有几人?真不愧是真龙血脉……他这唯一的儿子,虽流落民间多年,却毫无乡野之气,天子面前不见一丝卑微怯懦,对答如流,荣辱不惊,这般的气势天成,假以时日……假以时日……

      凝视着殿中央双目湛然的年轻人,老皇帝渐渐收拢笑意,心中隐隐有了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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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枣花哼哼唧唧抱着肚子,拖着软趴趴的两条腿,被宫女从小阁里扶出来,送回雕花大床上继续躺着。

      难道她注定没有富贵命?

      望着坐在床沿安然无恙的石头,枣花第一百次哀怨自问。

      今日本是石头认祖归宗的大典,老皇帝大宴群臣,连后宫嫔妃都参加,她这个恩人兼未来的二皇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因石头的封号暂时还未定,老皇帝便根据排行,让众人称呼石头二皇子,列于景王之后。但在宴席上,老皇帝却让人安排石头坐在离他最近的位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位二皇子如今恩宠正盛,自然忙着巴结。

      石头混得好,她与有荣焉,连皇后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都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瞧见宫女端上来山珍海味,她更是笑眯了眼,十八年来一直窝在林家村,肉都难得吃到半星,吃海鲜更是上辈子的事了,于是她便高兴地吃,开怀地吃……

      终于,乐极生悲——半个时辰后,她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人给抬回寝宫。

      御医很快就来帮她看诊,说了一堆语焉不详的话,根据她前世的知识判断,就是急性肠胃炎。

      “痛死我了……连肠子都快拉出来了……”不知第几次从小阁里出来,她已经彻底把羞耻心踩在脚底,倒在床上□□,只求快点解脱。

      前来探望的景王受不了异味,正暗中努力憋气,闻言差点没一口气呛到,这女人讲话怎么如此粗俗?

      “我知道。”林三石应了声,他坐在床沿,低头凝视着缩成一团的枣花,脸色也有些苍白。

      “你知道个……”屁!光会说知道,也不晓得安慰她一下……眼角瞄到景王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枣花及时把那个惹祸的字眼咽了回去,气闷地扁扁嘴,为什么她一个病人,说话还要看人脸色啊?

      林三石自然明白她未尽的话语,回瞪一眼,为她掖被的手却意外轻柔。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景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他私下观察这对男女很久了,这胖村姑到底有什么好?林三石虽是个乡间木匠,却谈吐不俗、气势天成,绝非池中之物,为何偏偏钟情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村姑?他想不明白,只能感叹这女人的命实在太好,连皇上都站在她那边。

      皇上的心思,他能猜到个七八分。皇上定是想到,像皇后这般娘家权势过大,外戚称霸朝野,也不是件好事,不如娶个没权没势的女人,以夫为贵,也不怕她生事。那句“这样也好”,便是同意了这桩婚事,二皇子妃的头衔就这么凭空掉到了林枣花头上。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咕噜噜——一阵肠鸣,声音大到屋内之人都能听见。

      枣花欲哭无泪,只能青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拖着虚浮的脚步再度冲向后面的小阁。

      半晌,待她半死不活地从小阁里爬出来,见到守在外面的石头,她已经顾不得身上是否有异味,眼泪汪汪地倒入他怀中,让他半拖半抱地扶上床。

      “景王走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转动眼珠,发现连宫女都走得一个不剩。

      “嗯,天色已晚,他先回府了,让你好好休养。”林三石帮她盖好被子,又坐回床沿。

      咦,臭石头的洁癖居然没发作?枣花抽抽鼻子,慢半拍地发现。

      心里有点点高兴,她看看端坐床沿的男人,而后扭动身子,一点一点移近,生怕动作稍大会引发下一轮的狂泻不止。

      好不容易挨到石头身边,她长吁口气,头靠上他的大腿,“石头……”她软绵绵地开口,“我胃痛……肚子痛……哪里都痛……”

      “叫你乱吃,迟早吃成人头猪脑。”话虽有些恶声恶气,他带茧的手却轻轻抚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带着不自觉的怜惜。

      她说的每一处痛,他都感同身受。

      小时候,有一次枣花摔跤磕破皮,他的膝上顿觉一痛,却没有任何伤口。后来,他发现,只要这女人有什么病痛,他的身体就会承受同样的痛苦,但外表却看不出任何症状。

      这就是他强行投胎要付出的代价么?

      复杂的眸光落在那张可怜兮兮的包子脸上,他试图唤起长久以来的恨意,来抵挡心底的软化,却发现,在她的痛苦面前,连恨意都变得如水般绵软无力。

      不觉又叹口气,林三石在心中轻嘲,恨放不下,爱抹不去,终此一生,他都要在爱恨中挣扎么?

      听见叹息声,枣花半阖的眼又抬起,却只能看见一个下巴,无从知晓石头此刻的脸色,不过想也知道,一定写满了活该两个大字。

      “臭石头……”这种时候都不晓得说点好听的来安慰她……想起初入宫廷那日的情景,石头至今都对她的新装视而不见,“眼睛到底怎么长的……”她喃喃抱怨。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在胡说什么?”

      “你没瞧见么?我换上宫装,早就不再是一颗球了。过些时日,待我再瘦一点,就会更好看。”这回她很有信心。

      “你又要开始不吃饭?”他想起这女人的前科,脸色顿时凶恶起来。这女人要是为瘦身饿坏自己,害她痛、他也痛,看他怎么收拾她!

      “才不是,是秘方啦。”她急忙解释,说话仍旧有气无力地,“是宫里人用的秘方哦,我偷偷问来的,你看宫里的女人多美,听说就是用了这种秘方。”

      “不过是皮相而已,你跟人家比什么比?”他完全无法理解,“在我眼里,都一个样。”

      “都一样?”她眨了眨眼,忽然来了力气,抬高半个身子凑近盯着他的脸,试探着问:“你……不觉得宫里的女人很美?”

      “都一样。”皮相只是外在,对他来说,前世的她、今生的她,不过是换身皮相,但她还是她。

      枣花再眨眨眼,而后扭头,将脸埋入锦被中,藏起自己快笑咧的嘴。石头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她,他不在乎容貌?嘻,嘻,这个男人终于懂得跟她说甜言蜜语了呢……

      偷笑一阵,她感觉腹中疼痛渐渐缓和起来,许是先前喝下的药汤终于起了作用,一室安静中,她唇角犹带笑意,人却渐渐困顿起来。

      意识朦胧间,隐约听到石头似乎在说话,她不情愿地睁开一条缝,瞄向他:“什么?”

      “你为何……不揭穿我?”

      “你在说什么?”她不明白地皱起眉,只想快快闭上眼。

      “玉佩是你的,这个身份也是你的,你明明知道……为何不说?”

      她恍悟,原来是这件事,石头很在意么?

      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她看向依旧坐在床沿的男人,却因为背光而看不清他的脸。没想到石头会这么在意这个问题,依他的个性,想必在心里闷了很久了吧?

      她想了想,轻声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流落在外的皇子被找回来,带上孤苦无依的恩人之女,也是情理之中。”这是她发现景王的错认后突然想到的,“若是找回个女儿,那种大户人家,对恩人只会钱财打发了事。”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蹭了蹭脸,咕哝道:“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可没忘,都是你左右不分,害我丢了史上最好命格,所以这辈子你要补偿我,要对我很好很好,不能再欺负我……”

      室内再度陷入安静,男人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

      “你不是想过好日子么?”

      包子脸皱了起来。

      臭石头好烦哦!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每次都等她快睡着了才冷不丁来一句,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她的神经。他是不是忘了她还是个病人啊……

      心知若不回答石头不会放过她,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嘟囔:“好日子……不就是我们两个能好好地过日子么……”而后扭动身子,闷头往棉被深处钻去,“我睡了……真睡了……睡了睡了睡了……”

      一室静默,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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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夏初时节,草木疯长。

      风景如画的御花园里,一道圆滚滚的身影形迹鬼祟,窝在一排矮树丛后,朝长廊方向探头探脑。

      圆滚滚的身影啊……中年太监眯起眼,这般与众不同的身形,宫中绝无第二人,要他错认也难。大家都知道,自二皇子回宫以来,这个从乡下带来的未来二皇子妃,便一直陪着他住在宫里头。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多时,长廊尽头几道人影缓步而来。原来如此……他了然地笑了。哼哼,不是他自夸,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女人的心思他绝对能摸个十成十。

      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啊!搭上未来的二皇子妃,就能够顺藤摸瓜,继而搭上二皇子……中年太监白净老实的脸上倏然滑过一抹狡色。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担惊受怕,就怕哪天不小心被盯上,自己这条小命就送给了阎王爷。短短三个多月,京城内风云变幻,皇后被废,朝廷大清洗,凡是和皇后娘家沾亲带故的,都抄家的抄家、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连后宫这些奴才,凡是皇后一派的,也统统绞死了。

      景王得势,他们这些非景王一党的人,心里其实都怕得要死。过去皇后权势遮天,谁没帮她办过点事,皇后和景王,任谁都宁愿得罪景王,也不敢得罪皇后娘娘。眼下,他们这帮人表面上逃过一劫,但那是为稳固朝堂、拉拢人心,暂且放过他们,假若将来景王继承大统,难保不会翻旧账。

      话说回来,大殿上的龙椅究竟谁来坐,也在这三个月中起了变数。突然冒出来的二皇子虽出身民间,却甚得皇上喜爱。一些保守的老臣已经公开宣称,唯真龙血脉才是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其他人见局势尚未明朗,都尚在观望,可他却看出苗头来了。

      俗话说,养的不如亲的。皇上让二皇子学文习武,还找来前朝老太傅教他治国安邦之道,分明是有意在百年后,传位于自己的亲儿!

      天子也是人,皇上到底还是起了私心。他脑瓜子转得快,皇上的私心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废后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当年谋害二皇子亲娘的是皇后娘娘,与其他人毫无关系。他一个内侍,与二皇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将来若是二皇子登上帝位,他自然可以安安稳稳继续做他的黄门小头目。

      更大胆一点推想,若是他在二皇子登帝位的过程中出把力,成为二皇子的心腹……

      中年太监晶亮的眼落到了树丛后那道圆滚滚的身影上。

      前人的例子不是正在眼前?

      这女人只不过是个乡下村姑,二皇子却念着往日的恩义,坚持给她个正妃的地位,如今日子过得比宫里那些娘娘还舒服……

      远处笑语声渐近,中年太监迅速收起眼中的奸猾,凑上前低声道:“奴才孙禄见过林姑娘。”

      他已是尽量小声,却依旧吓到了做贼心虚的女人。

      枣花一屁股跌坐在地,偷窥被抓包的窘色立刻爬满圆圆的包子脸,“我……那个……我在这里赏花。”她结结巴巴地告诉他。

      中年太监看着面前没半朵花的树丛也不戳破,一脸亲切又不失恭敬地道:“林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外邦进贡的几株名花刚好全开了,这几日宫里的娘娘们也都各自邀人来观赏。哎呀真巧,”他假装不经意抬头看见来人,同时不露痕迹地解答眼前人心中的疑惑:“那位伴在二皇子身边的女子,正是今日慧妃娘娘邀进宫的侄女,礼部周尚书的三女。周三小姐不仅是京城三大美人之一,琴艺更是一绝。”

      枣花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透过树丛的缝隙,仔细打量边走边垂着脸羞怯低语的美人,而后视线落到她身旁的男子脸上,便定住不动了。

      中年太监暗中满意地勾起嘴角,他敢肯定,他在这位未来的二皇子妃眼里,看到了一丝幽怨和妒嫉。

      “林姑娘莫担心,”讨好地凑上前,他略带谄媚地道:“奴才来帮你。”

      细细滑滑的嗓音滑过耳边,枣花惊讶扭头,“什么?”

      中年太监未作解释,却突然放开音量,大惊小怪地道:“哎呀,林姑娘,你怎么摔着啦?”

      “什么?!”枣花睁大眼,吃惊地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面白内侍。

      “怎么回事?”树丛的另一侧传来熟悉的男声。

      没想到他们已走到跟前,枣花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中年太监抢先上前一步,恭敬地弯下腰,行礼道:“奴才孙禄见过二皇子。方才林姑娘在御花园赏花,不小心让树根绊住,跌了一跤,扭伤了脚,奴才正想送林姑娘回宫。”

      “扭伤了脚?”林三石注意力移到跌坐在地的女人身上。

      枣花看了眼中年太监,迟疑地道:“呃……对,我扭伤了脚……”游移的视线不小心瞄到一旁的娇弱美人,近看更美了……视线迅速拉回,她很坚定地说:“我扭伤了脚,很痛,很痛很痛。”

      林三石看看她的脚,又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静默中,周三小姐一双美目悄悄在两人间徘徊。据说这位二皇子生长在民间,被农户养大,可今日一见,她开始怀疑传闻的可靠性。在二皇子身上,她看不到半分农人的粗鄙,与他相处的片刻,她甚至有种如沐春风之感。至于这位未来的二皇子妃……倒是很像传闻中的农家之女,就不知二皇子对她有多少情意在里头……

      “你想如何?”林三石突然开口。

      枣花仰头看着他,一脸无辜地道:“人家扭伤脚,不能走了,要有人背回去。”瞟瞟几步外的太监,她又补充道:“寻常人怕是背不动我,别忘了,我九岁就能压倒牛犊哦。”

      耳边传来细细的抽气声,她当没听见,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挥退了站出来自愿替主子背人的贴身太监,林三石走上前,背对她蹲下,“上来吧。”

      又是一声抽气,在周三小姐的瞠目注视下,枣花喜滋滋地趴上面前的宽背,林三石双手熟练地往后一托,站起身,道了声“失陪”,便稳稳地背着她迈步离去。

      低头恭送的众人中,中年太监悄悄露出无人察觉的得意笑容,他押对宝了!

      -----------------------------------------------------------------------------

      走过宫墙转角,出了众人的视线,林三石突然停住脚步。

      “下来。”

      “咦?”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她疑惑地凑上前。

      “还想赖到什么时候?下来自己走。”

      枣花睁大眼,蛔虫啊他?!怎么从小到大,每次装病都瞒不过臭石头?

      纳闷地爬落地,盯着轻松往前走的男人,她转转眼珠,追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涎着笑脸,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写着“我只是好奇”。

      林三石瞥了她一眼,轻而易举看穿这女人暗藏的那点心眼,他晃晃手臂,答非所问地道:“宫里的伙食果然不错。”

      她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偷偷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移上去,枣花努力维持住面皮上的好奇无害:“说说看嘛,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他习惯性伸手,勾住她快滑下去的身子,那女人马上得寸进尺地改环住他的腰,让他半拖半抱着走。

      初夏的日阳有些晃眼,几只蜜蜂旁若无人地越过他们,晃晃悠悠没入花丛里。怀中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衫渗过来,那温热一点一点地,穿过皮肉,透入骨血,将他心中那长久到仿佛与生俱来的寂寥化开了一角。

      不由自主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女人。

      起初,他真的好不甘心。凭什么他在上界受罪,她却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过所谓的史上最好命?!他不惜扰乱时空,故意弄丢她的好命格,打乱她的人生,就是不让她好过!

      这个女人抛弃了他们前世的感情,忘记了他们前世的记忆,他又怨又恨,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对哪一样怨恨更多一些。

      凡人自私而无情。他始终记得白衣的话,不让自己再有所想望。

      可是她说,好日子,不就是我们两个能好好地过日子么?

      这就是她的好日子?乍闻的那一刻,他有些怀疑,有些……不敢相信,可心却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

      财富,权势,这些凡人眼中让人称羡的东西,他统统都有了。或许这次她不会再轻易离开……再或许,鬼差找不到他的行踪,他躲得够隐秘,便能够和她平安走完这一世……

      那他是不是可以开始期待,牢牢锁在心底的那个愿望,在这一世能够成真?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是好奇哦,我到底哪里露馅了?”女人的嘴一直张张合合,终于拉回他的心神,瞧着那张别有用心的包子脸,他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方才在玩什么花样?”

      怀中的女人顿时不吱声了,过了半晌再度开口,声音带了可疑的谄媚:“石头,你现在可是大红人了,整天忙得不见人影,读书习字练武功,过些日子还要伴驾祭天,我要见你都得掏钱。你知道吗?你的行踪值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哩!都能买头牛了,宫里头的人真狠……我原想,既然能找到你,五两就五两吧,可没想到,你居然还有功夫陪美人赏名花……”

      酸溜溜的尾音惹来他奇怪的一瞥,他实话实说道:“只是路上碰见的人而已,我正要去武师傅那里学拳。”。

      “你又要走了?”枣花倏地抬起脸,让他看清自己眼里比天高比海深的哀怨。这么用功做什么?难不成真像传言说的那样想做皇帝?

      “我先送你回宫。”他答道,紧了紧手臂,将她略微下滑的身子拉些回来。

      看到他们麻花一样的怪异姿势,沿途洒扫的宫人露出明显受到惊吓的表情,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他也不在意,只觉得怀里这颗肉包,几天没见似乎又圆了几分,想必宫里的伙食功不可没……

      “石头……”她犹豫着,方才想到的那个可能性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你……”想了想,她小小声地问:“你真的想做皇帝吗?”

      他停住脚步,面露诧异地低头看向她,“胡说什么!”

      “大家都在说……”嗫嚅一句,枣花也站直身子。

      “你希望我做皇帝?”话音中透着一丝紧绷。

      “才没有。”毫不犹豫地否认完,枣花马上换上一张神秘兮兮的脸,左右略一张望,凑上前悄声道:“石头,不管老皇帝新皇帝,你千万都要保住第一大红人的位子哦。当个闲官,偶尔收点小贿赂,捞点小油水,一点点就好,我们就吃喝不愁了……这样看我做什么?”她不甘示弱地跟他大眼瞪小眼,“难道……你想一个人吃香喝辣?”

      林三石仍是定定地望着她,“这样就够了?”

      “什么?当然不够,还要对我很好很好……”望着石头幽深起来的双眸,她心中蓦然一动,又是那种眼神……

      “石头……”她舔舔唇,有丝紧张地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以前的事……我是说,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是你拉着我来到这个世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一起。如今,我不用再下地喂牛洗茅厕,你也不用再辛苦做木匠活,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上,过很多年再一起离开。至于以前的事……我想不起来,你也忘掉算了,好不好?”

      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上,过很多年再一起离开……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听见心脏急速跃动的声音。

      ------------------------------------------------------------------------------

      “小姐今日有喜事?”双手忙碌地铺开锦床上的被褥,善于察言观色的宫女试探着问。

      “没有啊。”枣花笑眯眯地摇头。

      石头虽然没有给出承诺,却亲了她,她便当他是答应了,高兴地亲回去,两人就躲在角落玩亲亲,直到武师傅那边派人来找……嘻,她赶紧低头,将笑得太过得意忘形的双唇抿进嘴里。

      “啊,小姐定是听说了。”宫女眼里闪过一抹了悟,“是该恭喜小姐。”

      “恭喜什么?”枣花疑惑地抬起头。

      “听人说,皇上打算祭天回来,便给二皇子赐个封号,那时二皇子的府邸也该盖好了,小姐便可以和二皇子完婚了。”

      她呆了呆,这是最新的传言?祭天的事她倒是晓得,老皇帝感念老天让他找回唯一的子嗣,又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的病体有了起色,于是动了上泰山祭天的念头。只是,石头奉命随侍君侧,她却被剔除在伴驾名单外,说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呢……

      宫女看出她的不舍,讨好地安慰道:“陪皇上祭天酬神,朝臣们可是求都求不来,也只有二皇子这样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才有机会。大家都说,将来二皇子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

      “酬神?”耳朵灵敏地捕捉到这个词,她心头突地一跳,“不是祭天么?”

      “祭天就是酬神呀。”宫女理所当然地道,手中动作不停歇,熟练地褪去她的外袍,“听说,泰山顶上有座庙,是上古留下来的,里面供奉着开天辟地时候的神仙,很灵验,皇上便是去那儿祭谢神明。”

      神仙……神仙……

      愣神的片刻,宫女为她盖好锦被,吹熄灯烛离去。

      黑暗中,她双眼睁得大大的,了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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