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溪水长流

　　月沉日起。五日后的午后。炽热的阳光炙烤的凡间的一切，乡村街道上鲜少能看见人。光秃的石壁被烤的隐约冒着热气。崖上的陆地上人们不时咒骂着天气的炎热，烦躁不已地疾步而过。不料崖底深渊却是一片阴凉静谧，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师傅，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一棵茂盛的漆樟树下，少女双手抱住古树粗壮的躯干，轻轻抬头。
　　古怪的树上一颗人头镶嵌着，那颗人头披头散发着，脏乱的头发粘成一块一块挡住了他的相貌。古树上的枝桠似乎藤蔓般纠结缠绕，不似普通的树木一般向阳光伸展开去。这一切都显得分外怪异。可就是这原本应该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却令人惊奇地感觉十分和谐。
　　“人样。”躯干的人头漫不经心的答。

　　那少女听罢，努了努嘴，似乎一点也不怕那人头，反而熟门熟路地捶了捶古树，表示自己的不顺心。
　　“呵，你打吧。反正打的是小漆，不是我。”上方传来一丝轻笑。

　　少女的衣服已经十分破烂，衣衫上撕破了许多长长的口子，手臂上只剩下半截袖子，裙摆也是破破烂烂。总体来说灰灰的衣服虽然很破却也挺干净的。
　　她却毫不在意地把自己另一边的袖子也撩起。足下轻点，施施然落到了枝干上。颇为自得的瞧了眼理她不过两米之隔的人头。

　　“啧啧。不得了。你这水平，真可以出师了！不过，就是还差。。。。。。”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灰衣少女伸长脖子努力去听，差了什么？

　　“啪！”

　　“又来！”少女惊慌地侧身躲开，身子失了重心，头向地面栽去。
　　还好在坠下去的刹那，她已用单腿勾住枝干。整个人就这么倒吊在树干上。晃啊晃的，像只灰扑扑的蝙蝠。

　　吊着吊着，青冥只觉得全部的血液正冲向自己的大脑。一种很不舒服的肿胀感袭来。但是她并没有下去。她知道自己心里开始泛酸了。
　　是的，她是快要出师了。那就证明了她可以出去找琉溪了，按理说她应该很开心才对，可是，她却有些难过和不舍。她当然不会傻到还不知道这不舍感时为什么产生，都是那个待她如此温柔的人啊。

　　和师傅相处的这些日子，很精彩，很快乐，也很温暖。出去了，就见不到师傅了。青冥曾经问过要不要带他一起出去。但是师傅却说，他不想离开他爱的那个人，他要永远陪着那个人。即使生时不能相守，死后也要同穴。
　　青冥知道这是爱情也很感动，但却不懂这份感情的真谛。

　　“徒弟，再这么吊着，脑子都得吊坏咯！快下来！”师傅的声音略带责怪却依旧温柔和那掩不住的关心。
　　青冥眼眶一涩。没有动，只是轻轻地，略带恳求地说“师傅，我还是想看看你。”

　　她要把师傅的容貌好好的刻在脑子里，一辈子不忘记。

　　短暂的沉默，青冥的脸已经胀的通红，眼眶中也冲的粉红起来。
　　“唉，以前别人总说我长的不像人。”砚轻叹口气，不忍青冥倒吊着，令小漆缠住她的腰身，将她缓缓移向自己这边。

　　“不要紧，你是我师傅。我师傅是世上心地最好的人。”青冥笑了，很单纯，很美好。
　　砚扯了扯嘴角，隐在脏发后的脸上，也带了笑意。
　　近了。更近了。
　　青冥激动地两眼冒光，双手微微打颤。砚师傅的如山真面目啊！

　　全身血液都在叫嚣。
　　伸手正准备撩开他头发的瞬间，僵住了。不是她不想看，而是藏在师傅头发里，已经落窝的小虫子让她望而生怯。

　　她不知道那虫子在师傅头发上住了几个年头了，但是瞧见那蠕动的粗短的身躯，青冥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身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似乎连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发痒了。
　　“砚……师傅，你……邻居好多啊。它们没有……暂住证的吧。”

　　砚抽了抽嘴角，她话里的深意听懂了，但是暂住证这个词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了七七八八。
　　砚也难得忍不住调侃两句，“应该没有，那你把它们赶走吧。”
　　青冥一愣，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好……好嘞！”

　　搓了搓手掌，也不管脏不脏，抱着师傅的那颗人头就拼命把那些小虫掸掉。每掸一次，她就抖一次。
　　但是人总是会习惯的，抖着抖着，她也就习惯了。
　　师傅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可以嫌弃师傅呢！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不就几条虫嘛！比起师傅的卫生状况来说，算什么！

　　青冥愧疚地摸摸师傅的头发，用手指将成结块的头发一点点分开。替他一点点梳理着，连师傅的容貌都没有在意去看了。此刻，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师傅的头发理干净些，这样他就会舒服多了。
　　砚感觉自己的头被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青冥的身子软软的，带着女孩子特殊的味道。砚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弄昏了头，只觉得自己十多年不曾打理的头发此刻也正被细心打理着，心里暖烘烘的。

　　就这么愣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
　　竟然静静的，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眼泪止不住的流下，仿佛要把这二十年所有的孤独和痛苦全部哭掉。

　　止不住的泪落在青冥的手臂上，潮湿而温热。温热的泪水滑过青冥的手臂，一直蔓延延伸直到从半空中一滴滴落到了泥土里。
　　青冥微微颤了一下，也感觉心酸不已，悄悄落泪，声音轻柔似带着笑。“师傅，你有好多白头发。”
　　砚微不可闻的哽咽了一下，扯开嘴角“恩，别拔……留着做纪念。”

　　二十多年的冷清生活，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和二十年的寂寞。此刻他都暂时忘却了，贪婪享受起这难得的温暖。
　　“好，我不拔。”

　　她现在才察觉，师傅老了。

　　——

　　傍晚，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青冥照例生了个火堆坐在树下，正在烤自己从青湖里刚抓来的两条鱼。
　　想当年自己还是盲人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狠着心逼自己去学游泳。她自然是明白他们的心意，万一哪日自己不幸落水，就算看不见东西，也能自救。所以即使自己学的很幸苦，溺水很多次，他们一家子仍然坚持这个目标。记得当时姐姐游泳就游的很好，每次自己溺水都是她救的呢。

　　青冥发起了呆，有多久没想家，没想爸爸妈妈和姐姐了？她怎么可以不想他们？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完全适应这里，把这里的人当做亲人和朋友了么？

　　“小青冥……鱼！”
　　青冥赶紧惊醒，哎呀呀乱叫着将烤鱼从火堆上移开。
　　“乖徒儿，是不是有心事？要不要师傅来安慰你呀？”砚师傅很关心地问青冥，目光一眨不眨地粘在那两条烤鱼上。

　　青冥感受到那道炽热的视线，叹了口气，不管他。将烤鱼分别放在两片事先准备好的宽大叶片上。又小心地把其中一条用削尖的树枝分成好几段，然后耐心地挑着刺。忙活了好半天。待一旁的砚看的口水直流的时候这才捧着叶片，高高举起。“师傅，快吃吧。”

　　砚一阵感动，愉快的欢呼“好徒儿，乖徒儿啊！唉，要是能有人喂就更好了。”最后的尾音变为惆怅的，期待的。
　　青冥坐在树枝上，把一块一块的鱼肉喂到她师傅的嘴里。终于喂完最后一块，她已经恶寒到不行，她自从穿到这古代开始，就是喂人家吃饭的命嘛。而且那些被喂的，个个都老大不小，她是不是很有做保姆的潜质？

　　手中的叶片悠悠落地。青冥捂着心口处，冒出了冷汗。又来了！那种仿佛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的疼痛感！她紧咬着嘴唇，还好，没有上次那么严重。前几天的夜里，她怎么样也忘不了那种痛楚，当时她甚至疼到差点咬舌。那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刹那袭来，那么的措手不及。
　　她有预感，外面，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她却不知道是什么。
　　“又疼了？”砚此刻是真的无比关心她，心疼她。

　　“唔。师傅，你说我是不是得了心脏病？怎么老疼……”青冥可怜巴巴地网着那颗人头。“千万别是心脏病啊！不然就真的死翘翘了……”一会儿又紧张地摸着自己的心口，默默祈祷。
　　砚瞧她这副模样便放下心了，正常了。
　　风吹的沙沙直响。

　　“砚师傅……”
　　“小青冥……”

　　二人均笑了笑。“师傅你先说！”青冥大方地让了发言权，要懂得尊老爱幼嘛。

　　“嗯……小青冥，明日，你就可以就启程了。”
　　青冥沉默了许久，才涩涩地答道“嗯……师傅你以后一个人的时候多想想我给你讲的笑话，就不会无聊了。还有你可以说服小漆，叫它放了你呀。这样困着，多难受。”

　　“好，我试试。”

　　“师傅……我找到琉溪了，会和他一起来回来看你的。到时候这里可热闹了，琉风做的红豆糕超好吃的，保证你馋的流口水。嘿嘿，琉溪长的超好看的，保证赏心悦目！梵儿的脸像果冻一样，人超单纯的，保证让你欺负个够！”青冥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两条腿，一连几个超字，乐的眼睛弯弯，幸福的望向天空。

　　砚凝视着青冥的出纯真灿烂的笑脸。静静地没有说话，眼睛流露出一丝悲悯和伤痛。心里暗暗道‘对不起……’
　　“小青冥……你要听么？”
　　青冥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但还是笑着点头。

　　砚看了看她，眸色沉了沉，抬头仰望夜空。将往事徐徐道来。
　　“百来年前，修噬手下有四个小支派，四个支派的创立者原是同门师兄妹，只是各自擅长的功夫不同，大师兄梁昀在剑术上有一定造诣，三师姐云舞擅于鞭法，最小的四师弟叶系铭擅长掌法和巫蛊之术。其中二师姐凌轻的轻功更是一绝……”

　　听到这里，青冥呆了。她不可相信似的反问“我们……我们是魔教修噬的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学了修噬的武功！自己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魔教中人！？
　　震撼归震撼，青冥也没有太多的不可接受。因为师傅是好人，而什么魔教中人，只要自己一心向善，不去做魔教的人不就没事了。轻功都一样，大家都是飞来飞去的，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她学了修噬的武功。

　　想到这里，青冥吐了口气，渐渐放松了。
　　打死也不承认！
　　“小青冥……所以，以后在江湖上闯荡，就算被别人看出门道，也别承认自己是魔教的人。否则，会有杀生之祸的。虽说以你现在的轻功水平而言，很少有人能抓的住你，但你经验尚浅。江湖险恶，难免会遇到一些意外……”

　　青冥感动地点头，心里柔了一片。师傅是真心对她好的。
　　“接下来呢？故事还没讲完呢！？”青冥很好奇接下来的剧情发展，眨眨眼睛，期待地笑着。
　　故事？
　　砚不自然地接着将下去。
　　“当时魔教的圣主交给四人一个任务，去找眠云山宝藏，四人自小关系极好，途中相处更是融洽，可毕竟都是些正值青春年华的青年男女，一些心思自然也显露出来。大师兄梁昀和二师姐凌轻两人渐生情愫。准备这次任务完成后便共结连理，择日完婚。谁料三师姐云舞也一直倾心于大师兄，当得知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时，痛苦万分，便逐渐新心生怨恨。她痛苦，却不想另一人比她更痛苦。四人中最小叶系铭也深藏着自己的感情，他对云舞痴心一片，心疼云舞爱大师兄爱的辛苦，便教与她一种咒术，可以给拆散大师兄和二师姐。云舞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顾多年情意，对凌轻下了诅咒……后来这个诅咒便一直沿袭下来。四派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个师傅一生只能收一个徒弟，云舞因为自己的恨，自己的苦痛，便要凌轻的后人都不得幸福。所以很不幸，我们必须承担那个诅咒带来的所有折磨……”

　　砚面无表情的叙述完了诅咒的由来，不忍青冥过早的知道这个诅咒，不愿她过早的承担折磨。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尽量想到最后才告诉她。可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他不能再拖了。她也急着出去，因为后天就是初二了，武林大会召开之际。

　　“我知道了，谢谢你，砚师傅。”青冥乖巧地应下。关于那个诅咒，她相信砚师傅迟早会告诉她的，她也不想那么早知道。

　　——
　　“呵，小漆。你也该放我了。以后你跟着她，就不会寂寞了吧……”树下的灰衣少女安静的睡着。树枝重重的摇摆着，几片树叶簌簌地落了下来。

　　“小漆……不要任性。你知道的，若是我执意想走，你是拦不住我的。”声音突然凌厉了起来。
　　树叶落的愈加迅速、卖力。似在怒吼，控诉那人即将抛弃自己的行为。

　　“唉，我陪了你二十年，我知你通灵性，同人一样感到寂寞，接下来的日子，就由我这乖徒儿代我吧。我也累了。该去找大哥了……”
　　“大哥和三妹在等我吧……”砚的声音柔软了下来，混杂着丝丝惆怅和感怀。

　　“小漆……你以后不要经常耍小脾气，小青冥可和我不同，不能欺负她哦。呵呵……”树叶仍旧窸窣作响，轻轻摇摆。月光落在树叶上，支离破碎，一片水色。平添几分哀愁。
　　树下的少女仍旧酣睡，嘴角弯弯沉静安逸，睡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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