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不过那些

　　端午前一天早上，我收到一条短信。
　　“今年端午回来么？”
　　母亲发来的，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九。
　　“今晚八点五十四的火车。”
　　出门前一秒，我回了母亲。
　　今天上班的人不多，地铁却依然很挤，大部分是背着旅行包，提着拉箱趁着端午假期出游的人。在这拥挤的人群中，我费力地一手挂在横在头顶的手扶栏上，一手拿着因屏幕过大使得单手操作略显窘迫的手机订票，定今晚回家的火车票。
　　回家的火车只有一趟，二十点五十四分。
　　在我考虑如何编造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为我这次临时悔班圆满脱罪时，收到母亲回信：“明早我叫你爸来接你。”
　　我以要回家结婚为借口获得了领导批示，颇觉无奈，这个借口显然是如此拙劣却中的。
　　我庆幸假期里临时决定下的归途还有个座位留给我。虽逢端午，午夜的火车，人似乎并没有想象的多。坐我对面的是个年轻母亲带着个小女孩，那女孩约莫上幼稚园的年纪，精力十分旺盛，围着座位上蹦下跳冲她妈妈叫唤个不停，天马行空地问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显然她妈妈已经习惯了她这个年纪的好奇，只是低声训斥着她此刻不合时宜的喧闹，絮絮叨叨地叫她注意安全，叮咛着生活饮食的繁琐。
　　夜有些凉，窗外只能看见呼啸而过的阴影，来不及聚焦，便已然远去。
　　我将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想起母亲的回信，十分简短，不似她的性格。
　　我旁边坐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戴着耳机听着歌，脸上是少许午夜的倦怠，夹杂着一丝无法抑制的迫切兴奋。突然想起上次抑或上上次回家，我是不是也是如此的明媚欢快。啊，那时候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早上五点半，收到父亲的短信，说是已经到了。窗外是迷茫的灰白：将离未离的夜色，混着将醒未醒的晨曦，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半个小时后，我拖着因午夜困顿的疲惫身体，下了火车。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我的心脏，像一柄锋利冰冷的剑，硬生生将我劈成一道孤寒的沟壑：沟那头，是个父亲的等待；沟这头，是个年轻母亲的叮咛，和一个少年的期待。
　　父亲默默拎了我的行李放在后备箱，将身上的外套套在我身上，低声说:“这个季节的早上还有些冷，别着凉。”
　　坐在车上，我侧头一直盯着父亲的脸，我时常感觉自己这两年来正以十分惊人的速度老去，像忽然得知自己罹患绝症濒临死亡的病人，以一种颓丧且暴戾的姿态快速消耗生命最后的精气。父亲却似乎比我想象中老的更快，他才四十几岁，虽入不惑然未知天命的年纪，一个男人最性感的年龄，却两鬓斑白，一脸沧桑。父亲似乎感受到我的直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腼腆，低声咳了咳，笑说：“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蛋黄板栗肉粽……”
　　我仰起头看着车窗顶，低声应了声，便再无说话。我的泪还未被空气沾染便逆流回酸涩的泪囊，我的感情还未表述便终止于迟麻的反射弧。无法抑制的悲伤在这狭窄的空间像大力充气的气球，压抑紧绷，只差“蹦”的一声，就可返本归无，却也支离破碎。
　　直到下车，我终未再说一句话。
　　在父亲停车的空档，我依例先行一步。父亲提着行李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蹲在地上的我，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惊愕，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悲痛，转瞬即逝。他的背弯了弯，像暴雨后被狂风压弯的树干，边开门边低声缓缓地说：“我叫你妈给你配把钥匙。”
　　我笑了笑：“不用了，我有，放在家里，我找找……”
　　母亲似在睡觉，我尚觉得困，和父亲说了声，便回屋里睡觉了。躺在床上，听着一墙之外父亲与母亲的喁喁私语，我觉得些许甜蜜，些许苦涩，母亲果然还是那样，唠叨絮聒。
　　在嘈杂的做饭声中醒来，看了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在母亲背后猛然“吓”了声，母亲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哆嗦，边笑骂着佯装要打我，边认真看着我的脸，摸了摸我的胳膊，叹了口气：“瘦了，又黑又瘦的，你再睡会儿吧，昨晚肯定没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去买，啊？还有想喝点什么，啊？”
　　“我想喝椰汁，还有蛋黄板栗肉粽，你做什么我吃什么。”笑着说完，突然记起件事，“你打电话叫老爸顺便给我买支牙刷和毛巾。”
　　母亲顿了顿，低声应了，转身背对着我问道：“在家待几天啊？”
　　“两天，明天晚上的火车。”
　　并未看母亲的神色，径直从冰箱里拿了颗苹果，窝在阳台一脚的沙发上，对着阳光眯了眯眼，我开始填充我那饥肠辘辘的胃，毫无感情地有些急切地填充那个每日需要定时进奉的器官。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从何时起，或从何地起，抑或一直存在过而我并未知晓，我感到无边无际的空虚，那种像真空一样的空虚，什么都没有。
　　午饭吃的若无其事，我也一片坦然，除了父亲偶尔的局促不安，母亲依然是一派闲碎作风，喋喋不休地说些家长里短，我倒是不似从前与她顶嘴，不再说些不耐烦的话，只好生当个听众，时不时附和两句。可我想如今我这样子，倒还是让他们伤心难过，往日的暴戾泼辣在一场人生的自戕中磨灭，终究回不到过去，父亲懂这个道理，母亲却不懂，或许懂却装不懂。
　　午睡过后已近五点，窗外的世界依然光鲜，窗内我稍嫌阴郁闷热，趿拉着鞋子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女人，手里紧紧拽着什么东西似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佝偻蜷缩着，眼神呆滞，对着虚空自言自语，脸上是瘦削的苍白，布满神经质的惶恐。那个女人我认识，是附近邻居家的女儿，那位邻居貌似父亲的朋友，曾听母亲提起过。那时候她也常常坐在那个台阶上，记忆里她的样貌已全然变了，只那一件白衬衫一如既往的白，好似从未脱下来过亦从未沾染过尘世间的浮尘。
　　路过父亲的店，母亲拉着我就近转转，说是看看两年来家里的变化，顺便散散步。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经过小区门口，那个女人依然还在，只望着夕阳痴痴地笑。母亲将我拉远点，快速远离那个地方。我随意问道：“她是怎么了？”
　　“疯了”
　　“为什么疯了？”我讶然。
　　“癫疯了！”母亲似不愿多说，只拉着我快速离去。
　　晚饭过后，照例窝在阳台沙发啃着苹果。母亲隔着窗望着外面灰热的天空。父亲还在店中忙碌，我看了看表，今晚似乎尤其忙碌。眼前的窗面在浩瀚的青灰背景下显露出它清晰的反射功力，我在那浮光掠影里看到母亲欲言又止的姿态，只觉别扭而新鲜，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许久，久到我啃完一个苹果，喝了一杯果汁，吃了根棒冰，看完《悲惨世界》的第四卷——寄托有时便是断送。母亲长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该找个男朋友了……”我沉默无言，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和你爸不放心，找个人照顾你，啊？我和你爸也放点心。”
　　……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们，可事情都过去了，你也该开始重新生活了……”母亲有些哽咽。
　　……
　　“你也快三十了，要一直这样下去么？你就不能——”
　　“行了，我的事我自个做主！”我终究是不耐烦了，虽然早知道以母亲的性格，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会重提，但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在外磨炼的刀枪不入，却未承想已有心里准备下的猝不及防如此让人狼狈，是我错把逃避当往生。
　　某些事情，对于有些人是个伤疤，随着时间历久弥淡，对于我，却像是截肢，我曾经幸福拥有，便愈加痛苦失去。即使我安上假肢，告诉自己不曾失去，飞驰的车轮碾过脚掌，我忘记告诉自己，我需要捂住脚装痛。
　　我是否该问上帝：“代表我的那颗苹果，您是否挖去了核儿？”
　　母亲像是压抑很久的情绪突然失控，扯着嗓子痛哭流涕，断断续续述说那些年的不幸与艰辛，许是憋的太久太痛苦，说到最后，母亲开始毫无节制的数落与控诉。我却开始笑，笑的满脸泪水。母亲似乎终于被我惊吓到了，惶恐不安地望着我，眼睛瞪得极大，像魔戒里的咕噜，可笑可悲。
　　“你呀，就是被老爸宠坏了，你这样，该怎么面对我——”我从沙发里将身子拉出来，一手提着雨果的巨作，用淌满了泪水的笑脸，面对惊疑不定的母亲，颇为无奈地说。
　　“我有些困了，先睡了。”我感觉心脏深处，瓣膜之间树了一道墙，血只能流进却未能流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无数分叉的脉管里流淌着的红色液体正以开闸奔泻的姿态涌向身体某一点，轰隆隆叫嚣着，不顾沿途需要供养的生机，只余面无血色的苍白及四肢末梢失去血供的冰凉。我蜷缩在床，紧紧拽着被角，捂着心口，喘不过气的张着嘴，像不慎跳出水面暴晒在路面的鱼儿。身体里的某一点正在急速地充血，这种病态的生命分布，让我感觉几乎要死去，只差一根针，轻微一戳，小小的伤口因为凶猛的压力迅速撕裂开，迸发一场狂烈的血雨。我的心胸终究不像大海那样宽广，能海纳百川，风轻云淡。
　　母亲说，很多事情，我们也是无奈的，你却一赌气，两年多不回家；我知道你心里苦，可爸妈比你心里还苦，你爸爸为此都白了头发；当年那件事怨我们，可你若还喜欢肖莫，我可以帮你联系他，只怪我们自作主张，这本不是你的意思；你不要再如此作贱自己，总要为自己做个打算；邻里邻外都在笑话你妈，我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你就不能……
　　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却还是心痛父亲今晚不言而喻的默许。
　　我在哭泣，不知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只知道，我看见那个背影，与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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