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曼]朱砂痣

　　72.

　　梁仲春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训下属基本靠吼，声音大得很。藤田的养气功夫极好，这会儿神色平静，仿佛自己压根没处在危险中。他身边站了两个嫡系宪兵，持枪平举，神色冷漠，机警地防备着一切可疑的方向。

　　汪曼春收回视线，看了眼没有说话但一直护在自己身边的锦瑟，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

　　从大门出去后，一群人终于不用继续维持或蹲或趴的难看姿态。他们纷纷直起身子，掸着刚才染上衣服的灰尘。大家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无声成立，彼此默认着共同掩饰刚才的“黑历史”。

　　汪芙蕖没站起来，他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调养了这些日子，虽然看着有了精气神，但是身子还虚，蹲久了腿有点麻，一时半会儿起不了身。

　　他身边有汪曼春的扈从照看，老田放心地先去发动车子。

　　很快，老田注意到，随着引擎轰鸣一同响起的，还有一个奇怪的“嘀嗒”声，像是钟表走动时发出的那种很机械的声音。

　　他其实还沉浸在刚才与死亡近距离接触的后怕中。

　　毕竟现在不比从前。老田年轻的时候，跟着汪芙蕖处理过一些棘手的事，不管场面多血腥，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吃的盐多了，经的事也多了，越发信起因果报应，没那会儿那么荤素不忌，胆子也越发小了。

　　突然发现的异常将老田拽回清醒状态，后背紧贴厚实的真皮座椅，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汪芙蕖还在酒店门口休息，车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别人。后备箱里放着他们的行李，汪芙蕖有个随身的手提箱放在后座，里面装了他的一些证件，以及为了方便临时换出的现金。除了美钞外，汪芙蕖还备了几根金条，因为黄金是硬通货，他说有备无患。

　　老田深吸了一口气，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依旧抖得厉害。到了某个年纪的人，大多会想象自己死亡的情景，他就想过许多种可能，病死、老死或者死于战乱，却没想过当下这般情况。

　　“嘀嗒”的声音仍在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但老田有直觉，剩下的时间不会太长。

　　附近零零散散地不断有人来往，前后都停了车。他不知道炸弹装在哪里，但是从听上去的感觉判断，可能应该在车底，也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被做的手脚。

　　此时此刻，连老田这样政治敏感度不高的人，也意识到，今天这场宴会来者不善。

　　他最后偏头看了一眼汪芙蕖苍白的脸，他身边是刚才走到门口的汪曼春和锦瑟，汪曼春的神色不大愉快，偶尔眯眼往大厅打量一眼，老田猜她应该是在看那位梁处长和日本军官。

　　他大概知道了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上。能用这条命换主子的命，他不后悔。只是有点遗憾，到最后也没体验过飞机这个稀罕玩意儿，听说机票钱老贵了，真他娘的糟蹋东西。

　　老田啐了一声，收回目光，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又狠狠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低声咆哮着从缝隙间擦了过去，差点带倒旁边的人。

　　“什么不长眼的东西。”那人被身边的仆从扶着站定，破口大骂，却在看清这是汪家座驾之后，白着脸噤声，小心翼翼地往汪曼春的方向看了一眼。生怕这个行事不合规矩的司机是得了什么指示，自己一不小心就惹了那个以跋扈出名的女人的不满。

　　但汪曼春也一头雾水。她听见动静，往停车的地方一看，就看见老田突然疯了一样往远处驶去，没有半点停下等汪芙蕖的意思。

　　汪曼春不信老田是那种见财起意的人，他在汪家呆的时间，比她自己在汪家的时间都长，为人更是多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况且，既然要把他和汪芙蕖一起送去美国，汪曼春自然提前查过他的底，事实就是他清白干净得很，怎么看都完全是个忠仆。

　　“姐姐，我去看看？”锦瑟问道。

　　汪曼春皱着眉，摇摇头，伸手招来情报处的一个下属，平时负责跟踪的，手脚一向麻利。

　　“追上去看看怎么回事。”汪曼春沉声道。

　　汪芙蕖盯着车后扬起的尘土，面上露出苦笑：“别去了。”

　　“叔父。”

　　汪曼春想要劝说，汪芙蕖却平静地打断了她：“我比你了解老田，他突然这么反常，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没必要让你的人以身犯险。”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的话，车开到一处拐角，看得出老田打了方向盘，车轮已经有所偏转，但整辆车突然被一团明亮的火光吞没，还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随之响起。

　　爆炸引起的气浪把车掀翻，昂贵的身份象征霎时变作一堆熊熊燃烧的废铁。

　　汪芙蕖失神地看了一会，垂下眼，语气悲悯：“我欠老田一条命。”

　　他甚至没有惋惜自己的证件和那些珍贵的私藏。又一次与生死擦肩而过，自然看什么都淡了。

　　汪曼春唇抿得很紧，眼底一片雪亮锋芒。她的手指起先攥成拳，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继而又松开，一气呵成地从身边扈从手里夺过枪，拉开保险，就要抽身往里走。

　　梁仲春，藤田芳政，可能还有个周佛海，好狠的谋划，好大的胆子。

　　面上答应得再好，他们也根本没想过放汪芙蕖一条生路。如果不是他身体没好彻底，不是老田危急时刻果断机警，这会儿她怕是连这最后的血亲都要失去了。

　　汪曼春心寒得彻底，惊怒涌上心头，她不管不顾地要去找里面的罪魁祸首算账。

　　锦瑟先她一步，挡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对上她冷厉的双眸，锦瑟轻轻摇了摇头。

　　“丫头，让开。”汪曼春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带来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汪曼春也没下具体命令，但他们一向唯汪曼春马首是瞻，见她要有什么动作，问也不问一句便在她身后集成几列，个个都准备好了武器。

　　梁仲春仍旧在骂人，藤田芳政饶有兴味地看向这边，之前爆炸的动静吸引了他，虽然很可惜，想趁机除去汪芙蕖的谋划落了空，但汪曼春明显情绪在失控边缘，不失为一个可拿捏的把柄，所以他一动不动，以身为饵，只等着那位一向冷静精明的大处长落网上钩。

　　“姐姐，现在不行。”锦瑟压低声音，语带恳求。

　　她虽然也震惊愤怒，但毕竟感情没有汪曼春那么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汪曼春现在没有切实证据，如果单靠怀疑就冲进去愤怒质问藤田这个上级，恐怕正中这只老狐狸的下怀，他必然会借此机会痛打落水狗，给汪曼春找不痛快，甚至为她构陷“莫须有”的罪名，对她进行无端迫害。

　　所以她绝不能放汪曼春进去吃亏。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汪曼春冷冷道。

　　她本来就在气头上，见锦瑟铁了心地忤逆自己，只觉得又失望又难过。

　　汪曼春的眼神倏而变得很冷漠，锦瑟看在眼里，伤心得要命。但她偏偏不敢让开，只是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和她僵持。

　　“姐姐，听我这一次，现在真的不可以。”锦瑟的语气带了哀求。

　　汪曼春的扈从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个什么场景。有个常年在外头执行任务，不知道汪曼春对锦瑟如何信任宠爱，只把锦瑟看成是汪曼春秘书的愣头青，见锦瑟居然这么大胆，敢不知死活地阻挠汪大处长的路，嚣张惯了的他骂骂咧咧上前，就要把人推开。

　　锦瑟不退不闪，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汪曼春。那人的手就要落到她身上，却突然被抓住。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老子……”他不耐烦地回头，却只看见汪曼春冷漠平静的脸，吓得腿都软了，跌坐在地上。

　　“汪……汪处……”那人抖抖索索地喊，只恨不得地上立时出现条缝给他钻进去，“小的该死……该死……我不知道刚才那是您……”

　　“滚。”汪曼春看也不看他，只是嫌弃地拍了拍手，又看向锦瑟，锦瑟仍然冲她摇摇头，不肯让开。

　　藤田芳政“啧”了一声，几乎要失去看戏的耐心了。

　　但有人打定主意不让他做局外人。

　　明楼没管门口那场对峙，他走到藤田旁边，咳嗽一声，状若不经意地夸了一句：“藤田先生好定力，危机当头，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站着看戏。”

　　“喔，明先生，我只是有些担心，汪处长那边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怎么你不过去看看吗？”藤田“好心”问道。

　　明楼笑了笑：“一点小事，我相信曼春能处理好。”

　　藤田芳政见他不温不火，深感遗憾，却听他又说道：“况且，我比较喜欢从源头解决问题。”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藤田芳政，里面没有什么情绪。藤田老奸巨猾，自然不可能因为他这点浅显的语言试探就自乱阵脚，听他这么说，也只是迷惑地问了一句：“什么源头？明先生的话，我没有听懂。”

　　“明先生是在怀疑我吗？”

　　“我可没这么想。”明楼摇摇头，“我只是在说，遇到问题，我比较喜欢从创造问题的人这个源头解决，藤田先生不用对号入座。”

　　藤田的眼底阴沉几分，脸上的神色仍旧很和煦：“明先生总是弯弯绕绕地说话，好像你们中国人就喜欢这么绕来绕去，不够爽利。”

　　“藤田先生难道是爽利的人吗？”明楼惊讶地问了一句。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不知道藤田先生听没听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么，和藤田先生交谈，自然要用适合你的方式。”明楼道。

　　他的话并没有沾染污秽，字字相连却像把刀，径直往藤田的脸上扎。

　　但藤田脸皮毕竟还是厚，这样都没动怒，只是感慨一句：“让明先生费心了。倒是没想过明先生这么在乎汪处长，维护她到如此地步。”

　　明楼淡淡道：“今日险些遇刺的是我恩师，何况这场宴会本身我也是半个主人，在我的地盘上这么不客气地打我的脸，我明楼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君子。老师虽然退下去了，但影响力还在，对他下手，就是视新政府的尊严于无物，这种嚣张行径绝对不能姑息。”

　　“那在下祝明先生早点查出真相，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藤田芳政语气诚恳，到这个时候，他仍然面不改色。

　　明楼看着他，笑道：“借您吉言。”

　　藤田这么胸有成竹，想必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就算查到最后，大概也只能揪出梁仲春这个替罪羊而已。反正这么个棋子对藤田来说也无关紧要，废了他也没什么影响。

　　明楼心内冷笑，藤田心思缜密，用计毒辣，但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了，擅长玩弄人心的可不知他一个。

　　反正王天风已经来了上海，预期的计划即将启动。既然藤田这么有恃无恐，笃定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干脆他们下一步就将计就计，反过来请君入瓮。

　　到最后再好好看看，丧钟究竟为谁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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