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朱门

　　谢氏阖眸倚在太师椅上，正叫个小丫鬟取了玉轮推脸。自古传美玉驻颜，除取玉屑服用之外，贵妇人最喜以玉轮推面，可驻青春。朱门大户，自也讲究这个。谢氏一张鹅蛋脸，虽不是倾城国色，亦不是赛雪之肤，然其面色红润生光，自离不开多年保养之功。可再好的养颜密药，不及日日无忧，笑口常开。岁月在谢氏眼角留下了痕迹，她一蹙眉，此刻愈明显了。

　　许妈妈打帘而入，问了礼，轻步上前，眼色恭谦。“两位姑娘院子里该罚的，都已罚完了。”

　　谢氏鼻息一沉，仍闭目养神：“泼猴儿似的，真不知随的谁的性子。”

　　许妈妈随侍一旁，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莲子羹，“都说养儿一百，长忧九十九，做父母的，都是数不尽的烦忧，也不是就太太一个。才炖好的莲子羹，已用凉水津过一会儿了。太太用一盏吧，叫心里好受点。”

　　朱夫人这才睁了眼睛，“九岁了，九岁了啊。我生怕这丫头愈大些，翅膀愈发硬了，更不好管教。到时候出阁嫁人，孝敬婆母，服侍夫君，会吃亏呐！”

　　正这时候，朱子珺来了。

　　“母亲，许妈妈。”朱子珺恭敬地喊了人。

　　许妈妈乃是谢氏身前得力人之一，追根溯源，一方面是她原本就机敏能干，办事得力，再一个，她乃是朱夫人出嫁时的陪嫁，主子身边伺候了一二十年未嫁，韶华流逝，熬成了老妈妈。许妈妈现如今协理朱夫人管内宅琐事，事无巨细，她都要过问一番。

　　朱子珺此刻是来求情的，两个院子里闹出打板子这样天大的动静，是个人都多多少少晓得了内情。眼见自己亲妹妹要丢进佛堂里关一个月，虽是自家地界，又是金枝玉叶，也不会叫底下人委屈了。可夏日天气又热，少了得力仆婢伺候，天知道哪日中了署或又出了什么毛病。总之，这惩罚略有些重了。

　　许妈妈端了个小杌子来给她坐，朱子珺谢过后提裙坐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审视着两人的神情，并不松快，朱子珺明白，方才她没来时，主仆必也在商谈此事。脚下光鉴如明镜的地砖，映着自己的影子，朱子珺不自觉开了口。

　　“这几日正按母亲的嘱咐，在福贵家的跟前学着看账，自觉有进益，今儿想和母亲讨教讨教的。”眼神向上挪去，悄悄打量着朱夫人神色的变化。“来的时候，路过银风馆……倒不知怎么了，好大的动静。”

　　朱夫人的面色暗沉下来，只捧着彩釉蓝底描花的盏，优雅地用着羹食。

　　朱子珺晓得，母亲这是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愈发谨慎言语，“个个儿都吃了板子，似还有三妹妹处最得力的两个，这下只怕银风馆的，都一时半会儿伺候不了主子了。这可怎么好呀？”

　　许妈妈白白净净一张脸上，笑意绽了出来，“规矩还是要讲的，可朱府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地方。大小姐过操心了，她几个，已都赐了药叫养着了。这一个月，便不必到前头去了。”

　　朱子珺很快会过话中意思，看来对朱子珮和朱子琼，父亲母亲都已发了话。盖棺之言，恐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她心里火急火燎，如有蚂蚁在爬，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母亲，这样不成罢。这个月廿六日，乃是王家夫人的生辰，吃酒的时候，两个妹妹身边没个人，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咱们朱家缺人伺候了。”

　　朱夫人这才放下手中的调羹：“行了，知道你要为你妹妹求情。这次也不是我发的话，是你爹亲自定的。你当我不气她？这个妮子，我光看了便来气。哎，你回来了就多看顾着她一点儿，好好管束她的性子。”

　　许妈妈在一旁添了一嘴：“太太，依老奴看，三小姐倒也不是坏了心思，就是脑子转不过弯，脾气太执拗了些。好好和她顺清了理，她还是晓得好歹的。”

　　朱子珺听了也点头道：“母亲，三妹妹我必会多管束的。要我说，她平日好好的，今日定是瑶光楼的那个又使了什么计，成心要找她的麻烦。否则，父亲心如明镜，见了她叫屈抹泪的，怎还舍得把她也一同送进去？”

　　朱子珺脑子飞快地转着。

　　倘若挑事的是朱子珮，父亲向来公允，断不会见朱子琼受委屈还同责二人，必是朱子琼也有不对之处。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半分不知。心里不禁恼起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早上还拉在身边背《内训》的人，就去和那瑶光楼的拌嘴去了。偏择了个好地方，好日子，只怕父亲眼下愈是在气头上，不会留情了。

　　“母亲，我早上还押着她背书呢。哎……还有一件事儿，您还不知道哩。”说罢欲言又止。

　　朱夫人听着，恨铁不成钢，又忧心自己这个小女儿捅出什么篓子来。“怎么了，又是惹了什么祸事。哎，我也不晓得，我如何生出了这样一个祖宗，只怕再这么下去，白发都要被气出来了。”

　　朱子珺抚了抚母亲的手，颇有些担心，“倒不是妹妹生事，还是她委屈了。我才回来，先前不晓得的，直到前几日珮儿才同我说，疑心她在雾园落水，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屋子跟着唉声叹气起来，朱夫人心尖一颤，“我可怜的儿，我还以为她又是胡闹，自己折腾出来的伤。又为何不在咱们长辈跟前说出来，难不成我们亲生的爹妈，还不肯给她做主伸冤？”

　　朱子珺见此计有效，继续道，“妹妹是个没心眼的，糊涂着呢！哪里晓得是哪个！这时候说出来，又查不出个什么，平白添笑话罢了。”

　　谢氏得知此事，心里情绪杂揉成了一团，很不是滋味。嫌恶少了几分，忧愁却添了。自己的女儿，看着长大的，断不是那等心思险恶的，只是可惜性子糊涂，易受人挑拨。

　　“哎，这几日就莫烦你爹了。你爹这段时日外事不少，别上去求情不成，凡恼了他。待过半个月，再去探探口风。我想个法子，把那不争气的领出来。”

　　朱子珺点了点头，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如释重负，起身告退。

　　谢氏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又是幽幽一叹。

　　许妈妈仍是笑脸，“太太愁个什么。您是个好福分的，养出珺姐儿这样出色的姑娘，珮姐儿断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趁着年纪小，咱们把性子蹩过来就是了。”

　　佛堂内，朱子珮正扒拉着香炉，似在找什么东西。好一会儿，从香灰中挑出十几柱断了的立香，长短不一，俱都已经焚过的。朱子琼坐在蒲团上，一手托腮，盯着这个古怪的三妹妹，不知她正做什么。

　　朱子珮将略长的几柱挑出，折断分为极短的长度，不一会儿，手里一把拇指长的断香。她早察觉了朱子琼诧异的目光，见她托腮发呆，看似无聊，便主动开口发话。

　　“喂，玩儿嘛。”一句话打破了佛堂内已持续很久的寂静。

　　朱子琼睁大了双眼，仍有些不解，却还是低声回了话。“……这，是要做什么？”

　　“挑杆啊。”朱子珮将手上的小棍儿撒了一地，伸手递给朱子琼一支。

　　挑杆的确是闺阁女儿寂寞时消遣的一个好法子，只需一把签子、小棍儿的，轻轻一抛，再一根根的挑出来，一回只能拿出一根，不可触动触落了旁边的。只是，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把香掰断了玩儿挑杆，朱子琼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三妹妹了。

　　心真大啊。

　　面前这只手，一直没有伸回去，朱子琼愣了几秒，只好接了。明明她两个该斗个你死我活的，朱子珮必也不喜欢她这个庶出的二姐姐，为何突然”盛情相邀“？

　　朱子珮已率先挑起了一根，催促着朱子琼。

　　朱子琼小心翼翼挑了一根出来，怕香灰脏了衣袖，动作格外拘束。

　　“他们还没派丫鬟送衣服过来。”

　　朱子琼一愣，关一个月紧闭也就罢了，不会当真一个丫鬟也不给吧？朱子琼当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人服侍，换洗衣服、一日三餐，这些都该怎么解决？两个娇滴滴的小姐，总不能热死、臭死在这儿吧？

　　再想下去，朱子琼更加惊恐觳觫了。

　　朱子珮失笑，笑中仍有几分嘲讽意味：“怎么了，我非虎，又不食你，何至于如此战悚？”

　　朱子琼一对柳眉长蹙不下，“此刻你逞能个什么。若没有人来，咱们在这儿能熬几天？”

　　朱子珮却不然，她前世独守破败白府时，家底早已蛀空，又要维持表面体面，又要精打细算，辞去不少仆婢，洗衣做饭，时常是她亲力亲为。那时的条件，比如今艰苦万倍。眼下，至少自家后院里，还有一颗桃子树哩。

　　“那你就想，但愿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朱子琼原就是来烧香祈福的，指望把自己孝行传入父亲耳朵里，好叫父亲多亲近亲近自家姨娘，也对自己青眼有加，待过小半月，王家夫人生辰宴，带上自己同去，也好出处风头。为此，另还绣了半个月的香囊，父亲、太太、大小姐、大哥等，人人都备了一个，这是备着下个月去寺里进香的人情。若自己乖顺，能讨欢喜，姨娘处自也能多分些宠爱，再给她添个弟弟。

　　“净会贬损。”朱子琼瘪了瘪嘴，望向三妹妹，“你胡诌我和谢家哥哥的闲话。”

　　朱子珮挑眉，不忘又挑了一支，“我说的是事实。有本事，你敢作敢当。”可转念，想起大姐的叮嘱，“认了就认了，又不会传给外人知道。”

　　“谁晓得你在背后是君子还是小人？”朱子琼嘁了一声，颇是不屑。

　　“我像是那等人？你喜欢便直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被上头乱点鸳鸯谱，要和他凑一对儿，可实不喜欢他这样的。指不准，到时候为求自保，阴差阳错成了你和他，你到时候还得谢我！”

　　朱子琼面上火烧火燎，早就羞红一片，低声哼道：“什么我和他……罢了！你既看出来就看出来，我也不论你是不是可怜我乱编排的，我只当你说的不愿意是真话。”

　　朱子珮见她如此情状，少女怀春，痴心一片，和自己当年是一般模样，不由也就打消疑虑，不以为她是想攀上谢家高门。

　　“我一介过来人，看得真切。你喜欢那呆子什么？”

　　朱子琼的脸，更红了，手一颤，挑中的那一支碰上了旁边的两支，齐齐滚了下来，乱了阵仗。“休要再讲！”

　　朱子珮乖乖闭上了嘴。

　　因为，有人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