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朱门

　　老夫人生前好礼佛，故这院中穿堂之后，设了一小小佛堂。香座蒲团上，跪立着一个人，纤瘦身躯，玲珑体格，捻香而拜。她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地默念着，约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身而反。

　　“小姐这样做，管用么？”身边的小丫鬟问。

　　“明日是祖母的生辰，我来此拜一拜……”朱子琼迈开了步子，低声对身畔的小丫鬟说道，“如丝，洒扫的那几个，都瞧见咱们了吧？”

　　如丝点了点头，“应瞧见了。”

　　朱子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昂首阔步，出了佛堂。远远瞧见莲池边杵着个人，看这阵仗，朱子琼清秀的面庞上，柳眉拧成了一对八字。

　　真是冤家路窄啊。

　　想想自己这小半个月无不是安坐阁中绣香囊，五个指头都被扎出了窟窿眼儿，可朱子珮却吃着冰躲清闲；今日自己跪立佛前，给老夫人祈福，她却在外头逗鱼发呆，真真是命运不公，人比人，气死人！

　　恨得牙龈痒痒，朱子琼仍含着笑走上前，热切地与朱子珮打招呼：“好巧，三妹妹倒也在这儿，腿上伤可养的好些了？”

　　朱子珮心里嘀咕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只说那鱼是见钱眼开的，没成想把最贪财的正主儿给请过来了。这是刮的哪门子妖风？她既好生问话，我只管好生答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差不多好全了，只时不时还叫底下人揉一揉，活络活络筋骨。”

　　“如此便好，我见你齐齐整整站在池子旁边，也放心了，先以为，你对水生了忌讳呢。”朱子珮暗道：她也是喜欢到处瞎蹦跶，活该掉进池子里。

　　朱子珮听着这话，话里有话，白了一眼：“又不是一朝被蛇咬，况我水性好着呢。”又奇怪为何朱子琼无事不登三宝殿，鄙夷道：“我惯来喜欢看荷花，可二姐却不常来这院子走动，也不晓得今儿是吹了哪边的风，把您请到这儿来。”

　　热辣辣的风泛着汗珠的咸腥味，吹在朱子琼身上，浑身汗津津的衣裳，愈发黏得紧了，她倒不想和朱子珮多纠缠，便笑吟吟的摆了摆手。“心里不清净，来这儿走走，求老夫人在天之灵，为我解解惑。”

　　心里不清净？朱子珮对号入座，自动代入到了谢继松身上。“不必求什么老夫人，我现下便回了你：我呀，对谢公子，没分毫爱慕可讲的。你自个儿中意，那是你的事儿，可少因为他，又来气我。”

　　朱子琼恼羞成怒，葱指怒对朱子珮的鼻子尖，大叫道：“我不比三妹妹福气好，我也认了，你这话，血口喷人！”朱子琼向来温声细气，眼下怒极，也丢了温柔娴静的仪态，说着便是要和她辩个是非。
　　朱子珮原就是个脾气大的，又是站在大太阳底下，愈发暴烈得很，步步紧逼上前去：“我实话实说，怎么就血口喷人了？你那一双眼睛在谢继松身上，都要掉下来了，这谁没瞧见？”

　　朱子琼原是想借佛堂祭拜老夫人，打个翻身仗，眼下两人争执不下，不知觉中已破了功。

　　“你！”朱子琼一时失语，重重跺脚，面上涨红。底下人可从未见小姐们如此闹脾气过，一时惊呆了。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聚焦在她二人身上，似有熊熊怒火迸发而出，弄得满院子一股浓浓火药味。如丝偷偷瞥了一眼朱子珮，她早闻三小姐的厉害，今日见她目光凶狠，愈发怕极了这个霸道刁蛮的嫡主子。

　　朱子琼忽然冲如丝使了个颜色，如丝便壮起胆子，“虽咱们瑶光楼的都比不上银风馆的，可闺女未嫁，不论嫡庶，那都是一般尊荣，三小姐见了咱们主子不领情也罢了，这一副吃人的样子，你还当咱们小姐是姐姐么？倒半无个尊敬模样……”

　　朱子珮的拳头捏得嘎嘣作响，叫如丝听了，声也颤起来：“怎么……难不成，你还要打人？”

　　朱子珮心里很不痛快。她自己是个痛快人，从不说暗话，也从不私下耍心机，平生最看不惯两种人：一种是伪君子，面上和颜悦色，暗地却处处埋伏设计，言行不一，令人唾弃；另一种是乱寻仇，分明是自己不争，却哀天地不公，只知怨天尤人。朱子琼前者、后者，兼有一些，朱子珮每每见了，恨不得自己化作齐天大圣，一棒子将她打醒，省得日日拎不清。

　　啪地一掌，落在如丝脸上。

　　小丫鬟顿时懵了，泪水夺眶，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朱子琼也气得直抹泪珠儿，一时候，满院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正此时，院子里忽然静了下来。

　　众人只听到一声威严的呵斥：“这是在胡闹些什么，处处不得安生。”不必说，这声音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一家之主才有的威严。

　　远远的，朱子珮和朱子琼都认出了自己的父亲。朱坚着一身天灰虬褂，帻巾束发，白玉为簪，通身不见金银珍宝为饰，朴素无华，可自内而外，贵气难敌。望着宽额乌发，肃穆不言的父亲，朱子琼的心，惴惴不安。朱子珮的目光移向了父亲身边垂眸而立的母亲谢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坚怒目含威，一对剑眉刃锋阴寒。他走上前来，睨了一眼可怜巴巴儿垂泪捂脸的如丝，又望向两个女儿，沉默不语。而一旁谢氏，只是轻声叹气。

　　又让母亲失望了吧。朱子珮如是想。

　　“怎么不说话？”朱坚的目光扫过两个女儿。

　　朱子琼缓缓垂下头，想逃避如冰针一般锐利的目光。“父亲……我今日过来，原是挂念老太太……却也不想碰上三妹妹，在老太太院子里出言不逊，这才好心劝了几句，谁也没成想，妹妹竟……”说着，一对楚楚含泪的眸子，迎了上来。

　　朱子珮见不得她惺惺作态模样，兀自上前，回眸冲着朱子琼冷哼一声，“二姐姐的仆婢愈伶俐了，目中无人、以下犯上，倒也能被演成忠心护主。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瑶光楼的人，个个儿都巧舌如簧。今日我什么瞎话也没说，在姐姐嘴里，我就稀里糊涂成了不孝孽子，父亲母亲惯知我最顽劣，今日要罚便罚了，我无异议。只苍天有眼，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

　　碧石在侧，气得心肝胆颤。三小姐也非蠢钝之人，口舌功夫也不在二小姐之下，就属这牛脾气最让人头痛。若什么都不说，乖乖认错，息事宁人，这事儿就揭过不提了，可她倒好，偏偏嘴犟。

　　“荒唐！”朱老爷气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一脚踢死这忤逆长辈的三丫头。谢氏在一旁，抹着泪，赶紧拉着老爷的胳膊，生怕他上前去，又叫朱子珮身上添了伤。

　　朱子珮只是恨恨瞪着朱子琼，牙关紧咬，一字不发，这目光森森，盯得朱子琼心里发毛。

　　谢氏也觉得眼晕，吃力支着身子，一脸苦意，“老爷，莫气坏了身子。”唯有劝着家中顶梁柱。

　　朱坚气得昏昏沉沉的，摆了摆手。“非挑老太太的冥辰惹事，臭不懂事的。这一个月，哪儿都别去了，就在你们祖母这佛堂里，给她抄经赎过。”

　　朱老爷又无奈看了一眼同样心疼头疼的嫡妻，转了身。“底下人，你来处置。”

　　谢氏运足了中气，集中精神，吩咐手底下丫鬟，将这在场的丫头奴婢，均赐二十板子，“叫没来的几个都看着她们怎么出丑的！”话未说完，那如丝已被拖了回去。

　　朱子琼眸光一暗，忽咀嚼出那句“你们”的意思，顿时软了腿脚。

　　谢氏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二人，也不再多话。

　　“带进去吧，佛堂清净，一日三餐，就少惹荤腥了。清减点儿，省得一个个好日子过昏了头。”

　　朱子珮从容不迫地抖了抖裙上的尘土，挺直了腰板，冲着朱子琼翻了个白眼：“二姐姐，害人终害己。走吧！”

　　朱子琼也闭了嘴，如今太阳焦烤得厉害，她的汗珠子从脖颈直淌到脚尖，当真没有心思去和朱子珮再斗下去。朱子珮也是强撑着，入了佛堂里，一屁股坐在佛堂上，再动弹不得了。

　　坐没得坐像，站没得站像。这就是朱家的好闺女儿，明珠般养大的三小姐。朱子琼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口中的干渴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咽了几口口水。

　　忽然，朱子珮扶着膝盖爬起，出了后门。

　　朱子琼疲惫的睁不开眼，愣愣望着被压塌下的蒲团。

　　约莫半刻钟，朱子珮回来了。

　　大汗淋漓，可手中却捧着一只可爱的水蜜桃。

　　这真是一只可爱的桃子，朱子琼想。水灵灵、粉嘟嘟的，皮儿薄，必然是那种咬下去汁水直往外渗的香甜。

　　朱子珮也不嫌脏，用袖子蹭了蹭桃子上的毛，剥去一条桃子皮，凶狠地咬下一口。

　　朱子琼舔了舔嘴唇，嫉妒，可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嫉妒。

　　三下五除二，朱子珮把桃子吃了个干净，末了还连连啧起唇来。朱子琼心高气傲，别过头不看她，可朱子珮却在一旁乐呵呵的笑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和你关到一起来了。我也真佩服你，这么漂亮的脸蛋，脑袋瓜子却是草包做的，就不明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方娇嫩的唇瓣，微微翕动，从口中吁出很轻的吐息——只两个字：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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