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命不该绝·墓野
颜朔行走在树荫下,深夏蝉鸣叫得空灵,斑驳阳光从树的缝隙投下,远处山峦半山腰白云环绕,安静倾泻湛蓝的光。
这是哪里?
倒像是幼时的樱帧谷。
他向前走,看到了师傅和师妹坐在池塘边钓鱼,师妹冲他招手,他向前迈一步,却一脚踏空,跌入池塘中。迅猛的池水灌入他的嘴中,他却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只觉得水底阴冷,彻骨冰凉。
片刻挣扎后他却发现池水渐渐退去,浮出水面,他步步前行。天空凝重如墨,乌云聚拢下起了暴雨,雨水溅落,圈圈荡漾开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山道,他闭着眼睛都走不错,向上直通御剑坊。
两旁树叶茂盛的刺槐开满了白色小花,雨水打下一地落花。
他的父母和姐姐不知为何,都挑满了水桶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彼此沉默不语,步伐缓慢,雨水落在水桶中,又两三滴的溅出来。
他拼命的追上前去,拉住父亲,抹去一脸的雨水。狼狈地大声问:“父亲,为何雨下这么大还出来挑水?”
雨水滂沱,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衫。颜御的脸模糊在晦暗雨霾里,声音被倾盆的大雨敲碎,他缓缓笑起来,还是记忆里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没事,好不容易下点雨,判官说冥界缺水,让我们出来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谁叫我们都死了呢。”
颜朔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是无边的茫茫大雨,落在黑暗里捶打在树叶上,无光无亮,只有将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的喧哗直坠的雨声,一声声逼得人绝望。
原来只是一场梦。
颜朔抬手,反手遮挡住自己的双眼,不想去惊醒旧日里蛰伏的泪。
“在一片坟地里你居然也能睡的着。”
深林墓地,冷寂寂地一句话冒出来,着实有点吓人。
可颜朔不怕,这里地是他家墓地,话也是他家的鬼话,鬼也是他家的死鬼。
他缓了情绪,渐渐睁眼,两人对视。
轮廓分明的脸,漆黑的眸子,贼兮兮的笑容,撑伞而立,插在腰间的火把被雨滴浸染丝丝直冒凉气,子狐灯的官服盔甲,再熟悉不过的嘴脸。
前北衔大将军,他曾经的同僚,如今的子狐灯左将军,韩将,韩浥前。
他转过脸去,又闭上眼,不搭理他。
韩将一点架子都没有,伞遮到两人头顶上,语气含笑,“下雨天睡这里会着凉的。”
颜朔瞅他一眼,语气幽沉,“下雨天睡哪不都一样着凉?”
韩将见他肯搭理自己,眯着一双狐狸眼偷笑,“床上。”
颜朔不禁冷笑,一年未见,他还是原来那副德行。
“一年来,朝廷派了无数精兵追捕你,跟你神似的,形像的,大小模样的抓满了一整个小牢房,可偏偏没一个是你。我有时候在想,你该不会是死在哪个臭水沟了?”
韩将自顾的说着,恭恭敬敬的对着墓碑拜了三拜,“这么一想,我万分难过,无心查案,于是便想随便找几具尸骸交差了,可落戡帝说,你虽没有天赋异凛,但却骨骼特异,那些被我滥竽充数的尸骨不算数,并给我设了最后大限,无可奈何,我只好出此下策,逼你出来。”韩将点燃了颤巍巍的三炷香,敛了官服的衣襟,坐他身旁,“你来之前可有想过,这是个圈套?”
颜朔缓缓睁开眼,仰头看漆黑雨夜中的银丝坠落,淡淡道,“我知道。”
当日韩将向落戡帝谏言,颜氏谋逆心可诛,但功绩犹在,帝属意恩情,赏赐修建颜氏陵墓,可由世人拜祭。
同僚多年,他知道韩将的套路。
这一对不要脸的君臣,为了抓他一个逃犯,也真是下了血本,出尽损招。
可想到族人含冤葬在在这荒岭焦土之上,他怎能不来拜祭。
可若他们等着他来拜祭,他又如何能不被抓。
韩将一腿微蜷,风骚地故作着优雅,笑容贱极,“我们搜遍了城门口的走贩商旅,大娘大婶,查遍了所有你能装作的人,不想,你却大摇大摆的乱了发污了面,盘腿坐在街头要饭。你若不来,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可你偏偏就有那么傻,”望着颜朔不愿搭理他的愤恨,韩将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笑得开心,“我真是喜欢你明明知道是圈套还要往里跳的傻劲。”
颜朔的笑容带刺,不客气的回复,“我也喜欢你这多少年来恬不知耻自作聪明的嘴脸。”
韩将腰间的火把跳跃,映着他半明半暗奸笑的脸,“虽不说倾国倾城,你喜欢就好。”
颜朔也不甘示弱,神情轻松地拿起碑前供祭的点心扔到嘴里,清明透亮的讥讽,“你既然设下圈套想要抓我,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里?”
韩将看着憔悴苍白的亲娘都不认的颜朔,反问,“对付你,难道我一人还不够?”
“我是打不过你,”颜朔挑挑眉,抹抹嘴边糕点残渣,“但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小心孤雄难战群狼啊。”
韩将狭长的眸子一眯,“你不是一个人……”他突然凑到颜朔面前,压低了声音,“你是指陪你的还有地下的那些鬼?”
颜朔将饼撕成小块,一块块扔进嘴里,“不,我的丐帮弟兄已经埋伏四周,你被包围了。”
看着颜朔还是当初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韩将只觉又无奈又好笑,“丐帮?”
颜朔点点头,笑看着手里捏着的最后一块点心,轻声感叹,“还是我老爹对我好,就算死了也能赏我一口饭吃。”他正了正伞,笑如春风,“当然,也是托了你的福。”
伞偏了边,韩将身旁的火把淬了雨,滋滋作响,火势渐弱。
韩将很想把他腮边那粒残渣给弄下来,可看着短发蓬乱的颜朔,眼神不忍,“你是指折子戏里那些不好好乞讨要饭,偏要聚众闹事,自立帮派的乞丐们?”
颜朔勾起嘴角剔牙,整齐的皓齿宛若白月牙,“你以为我这一年是白混的么?”
韩将侧脸,英挺的眉一顺,两人四目相对,“那种事情不是只在戏中出现吗?”
颜朔拎起手中的蛇皮袋,懒洋洋的倚着墓碑,弯起的眸子一亮一亮,“你看,只在戏中出现的九代长老的信物。”
韩将腰间的火把终被雨水浇灭,漆黑是夜,雨水敲打,竟像是喧哗了整个世界。
银色的雨丝不断的砸落在伞上,他们看不见彼此,却能感受到对方注视过来的目光。
沉默半晌,颜朔低低地问,“柴兄和陶然兄来了没?他们还好吗?”
“他们怎么忍心来抓你,”韩将嘲讽地笑笑,“他俩都告了假,估计现在正在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呢。”
“那么,”颜朔睫毛低垂,顿了顿,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楼拜呢?”
“他?”韩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旋即神色变回了那满不在乎的促狭,“关于他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要听哪个?”
颜朔清明的眸子望着他,“都听。”
“坏消息是你当年的那个梦中大情人成亲了。”韩将故作轻松地笑着,眼睛紧盯着颜朔的反应。
可是黑暗中,只能听到颜朔清冷地问,“那么好消息呢?”
“他娶的人不是你的大情敌步陵枫。”
颜朔沉默了一会,仍旧疑惑,“十四皇舅居然没有去砸场子?”
“恭喜你,他俩吵翻了,吵得一年都没说话。”
“那么那个女人,是谁……”
“咱俩也是一年未见,”韩将将碑供奉的酒瓶递给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怎么净问些不相干的人,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你可知这一年来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颜朔仰头猛灌,扬洒了一半,劣质酒格外辛辣,把他呛得咳了几声,通透明亮的眼珠泣着水,他抹掉嘴角的酒,“当然关心你,我最关心的就是你,”他勾着嘴角轻笑,可是眸子一片晦暗,声音冰冷,“我这一年来最关心的,就是怎样才能打过你。”
“哦,”韩将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不禁笑,“你以为你集结了一群乞丐就能打过我?”
颜朔弯着眉眼轻笑,“不是打过你,是杀了你。”
韩将仿佛无辜似的眨眨眼,眸子一眯,狭长而上挑,“杀了我?我是你的好兄弟,你为何要杀了我?”
颜朔笑得人畜无害,话语却是冰冷,“我的好兄弟在这里设套抓我,我为何不能设局杀了他?”
韩将看他一眼,神情莫名,却又很快用轻薄的笑容掩了去,他站了起来,将伞搭到了墓碑上,“当年的事,你果然怨我。”
颜朔神色哀伤的看着山峦墓群,摇摇头,“我不怨你,我恨你。当初他们都说你重权重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不听。最可笑的是直到你算计到我的头上,我居然还不信。”
那时御剑坊出了事,韩将对他说,你先逃,这里交给我,我会还你父母族人清白。
他信了他,等来的确是韩将审判颜氏一族叛国,颜氏满门被斩,韩将升为子狐灯左将军的消息。
所以,他不怨他,他怨的,是他自己。
酒尽盅砸碎,颜朔长长的睫毛低垂,“我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咱们兄弟一场,你今日死在这里,来年我拜祭族人,也不会忘了你。”
韩将低头笑笑,依旧是那毫不在乎的戏谑神情,“若把我葬在你们颜辈氏族的陵墓里面,可有想好给我个什么名分?”
颜朔似是认真想了片刻,笑得风华绝代,“要说名分,你觉得死鬼可好?”
说罢,手腕轻巧灵活了扔了蛇皮袋子,无数条银线掺杂着雨丝闪烁,袋子在树枝上绕了几圈,突然四面寒光一闪,嗖嗖地数道冷风擦过。
湘宗竹伞掉落在地。
韩将一身狼狈地站在雨中,地面上数把折断了的飞镖。
身上数道裂口,脸上也渗出了淡淡的血痕,但他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怡然,“你的丐帮兄弟们,准头有些差啊。”
颜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似在笑,却又泛着诡异。
他突然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又轻又柔,“浥前,别急。”
你终会死在我手上的。
韩将愣住了。
颜朔浑身冰凉,宛若死死抱着他的水鬼。
可他却能感受到他胸膛中急促跳动的温暖心脏。
没有恨意,没有报复,只有似曾相识如柳风拂面的温暖。
让他一点都不想挣脱开这个怀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