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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槐花·满长街
一年后的封城河畔。
长街开满刺槐,雨打花落,单单飘零在水洼中,碎瓣点点。
城墙上贴着泛黄的通缉令,被雨浸湿,反而看不清了逃犯的脸。持刀的官兵雨中站,新张贴了寻人的榜,两岁的黄口小儿走丢,勾勒了几笔画像,乞丐拎着蛇皮袋凑上前去看热闹,被官兵轰走。
乞丐进了城,巍峨城门之下,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封城长街道口,遥望城内一片繁华民安。
城内烟雨,最是一片花好溪南。
雨水黄昏愁,柳枝弯弯,倒垂入河流,河中央画舫游,红灯高挂,薄雾中一片朦胧。桥上行人撑一把把宗湘竹骨伞,熙攘穿行,如潮湿的花瓣朵朵,绽放在潮湿的青板石子桥上。
桥头几家茶楼水榭热闹不已,今日是颜庄主忌日,慕名来听茶楼说书的人络绎不绝,原本只能容纳百八十个八仙桌的茶楼积满了人,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外面雨水连绵,屋内人多气闷嘈杂不减,映了夏日的潮湿和闷热。
连五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桌旁,一杯氤氲热茶摆在桌上,他没什么喝茶的兴致,作为之前提到过的路人丁,他心满意足的听着说书,摩挲银线金丝的袖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对面的芳龄女子。
“颜将军悄无声息的结果了营帐外看守的士兵,一杆银枪探入营内,将军帷挑开,却看到一位身系层层铁链的女子被绑在帐中。那女子不是旁人,恰是被掳走的落戡九公主步陵……”
说书先生讲述的正是最精彩之处。那女子听得入迷,两颊飞一抹桃红,团扇忘了摇。他正盯她看的有趣,却突然闻到一股隔夜泔水的味道。
他掩鼻转头,看到身后门槛上坐了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拎蛇皮袋,无精打采的倚着门框,一副昏沉模样。
他皱着眉盘算要不要把他赶出去,以及这会不会毁坏他在对面姑娘心中的形象。
台上的戏文正精彩,“惊动了的昭歇士兵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颜将军手持银枪,与九公主并驾于棕图马之上,将敌军打的节节败退,只见银甲白袍的他神情睥睨,于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周身竟再无一人敢靠近,他一枪敲落敌将的头颅,拎在手中,喝问敌军道:‘谁来做下一个亡灵?’那身姿威武飒爽,气势如虹,吓得敌人弃甲逃命,溃不成军。”
他突然听到身边的乞丐嗤嗤地笑,回头见那人侧脸遥望着看台,淡淡笑容竟有一丝讥讽的味道。
连五不悦,“你笑什么?”
听到有人跟他搭话,乞丐懒洋洋地用眼角撇了撇,仍倚在门框上,声音平淡,“那时颜庄主不是那么问的。”
连五不解,“不是怎么问的?”
乞丐笑容恹恹地看他一眼,答道:“他斩落敌首,大声喝问一声,‘他奶奶的,东在何方?’”
连五冷笑,“不知道兄台在说些什么,若是饿傻了,去西馆厨房讨些吃的便是。”
乞丐继续自顾的说下去,“颜庄主能打是不错,可他不熟悉昭歇地形路势,带着九公主一路逃亡却遇到的敌人越来越多,他深觉不对,当场便银枪横直敌军,喝问方向。”
连五见他一个劲的说得执着,拉都拉不住,便与他理论,“且不说颜庄主英明神武怎会连方向都不辨,就算他问了,敌军又怎会搭理他?”
“不错,是没人会去回答他,可人出于本能反应,会不由自主的向东看去,颜庄主只消顺着众人目光,便知道自己带着九公主逃错了方向,反而深入了敌人内部去了。”
听着他淡淡嗓音,连五不禁有些好奇,打量半天,只是看出这乞丐年龄到不见得有多大,于是便问他,“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侧头看着他,笑容淡淡,“那敢问连五爷,作为这说书先生戏折子手稿的撰写人,您又是从何处得知当年这些军情机密,陈年旧事?”
连五迥然变了脸色。
半晌他突然笑了,低声对他说,“你为何会知道是我?”
乞丐眼神耷拉着,不可置否。
连五持茶杯,轻抿了一口,未看他,只是遥遥的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道:“不管你是哪路人,江湖高手也罢,朝廷暗士也罢,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本是封城街一小商人,颜庄主帮了我不少,御剑坊出事后我前去拜祭,于废墟中发现不少书纸的残骸,第一山庄的藏书肯定差不到那里去,我便一股脑都带了回家,这些故事便都是从书中得知的。颜庄主神武一生,我不想他的功绩埋没,明珠蒙尘,便整理下来,撰作戏文。”
说完,仍是正着身子,却抿着唇挑着眉用眼角去瞥那乞丐的反应。
那乞丐的神色有些憔悴,他偏倚着门框,仿佛在看外面藏青夜幕下卧着的黑色山峦,那山上坐落的曾是灯火通明的御剑坊。
御剑坊的藏书阁么。
乞丐的眼帘低垂,睫毛上满是细雨的荧光。
他记得。
那时他闲来无聊在藏书阁里乱逛,翻到一本史书,上面记载的是当代的一些大事,颜御正好打门口路过,扔下一句话,“都是瞎编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从长梯上跳下来,追着问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是瞎编的,书上说父亲一人杀遍敌军无数,最后闯出敌阵,安然带着娘亲从昭歇返回,龙颜大悦,便封你做庭晧大将军。”
只见颜御一副便秘的表情,双手抄在衣袖里,幽幽地说:“当时我在乱军中迷了路,是你的十四皇舅最后冲进去救了我和你娘,所以,”那人笑得一脸温柔,捏捏他的脸蛋,说,
“史书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有空还不如多看几本戏文给我追个媳妇回来。”
他弱弱的问,“给谁?给您?”
颜御瞅他一眼,“给你!”
他欲走,他继续拽住他的衣袖,“那为什么史书上和真实的事情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贿赂了史官,让他把我编得英武一点霸气一点。”颜御得意笑笑。
天真的他看着那欠扁的笑容,只觉得人生一道霹雳罩下来,世界观被劈得粉碎,前途一片晦暗。
见那乞丐没反应,连五反而有些紧张。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敲敲茶杯,修长的手指抖得厉害,“不知我这回答,兄台可否满意?”
乞丐还沉浸在回忆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连五手指摩挲着茶杯,脑子想不明白,“那兄台此番前来是何目的?”
乞丐摸着肚子一笑,“没什么目的,我只是想让你觉得我比较特别,是个特别的乞丐。”
连五显然对他的回答有些懵,他皱着眉逡着鼻子,“什么?”
“没什么,”乞丐再次气定神闲地答道,“我告诉你了这么多,你不该给我点赏钱?”他扬扬下巴伸出手,要连五意思意思。
连五反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想要钱?”
难道他想错了,此人并不是高官暗中来派来调查他的隐卫,只是一个普通的乞丐,想法设法的要弄点施舍钱?
乞丐撇撇嘴,“对于一个乞丐来说,不要钱要什么,要饭吗?”
连五盯着乞丐那漆黑的眸子看了半天,问,“你不是说你是一个特别的乞丐,不该要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他居然笑了,淡然的笑容在雨雾中带了丝凉意。
“钱对于我来说,就是特别的东西。”
连五的表情已经近乎无奈了,他嘟囔道,“你年纪轻轻的自食其力干什么不行,偏要做劳什子乞丐伸手要钱要饭。”
“是啊,”见连五不表示,乞丐笑央央地收回手,“为什么偏要做着劳什子乞丐呢。”
他侧头看天,乌云翻滚,夜色沉沉,雨水银针般的坠了下来。
连五神情严肃,一瞬间他脑袋中转过千头万绪,最终道:“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既然你对于颜庄主过去的事情了如指掌,不如来我幕下,一起编撰手稿戏文,大赚一笔。”
乞丐轻笑,起身拍拍衣襟,“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你却是一个普通的老板,咱们还是没有接触的好,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一身懒骨头的他仿佛一直赖在门框上,如今摇摇晃晃的起身,扶着门框半天迈不出一步。
连五的鼻尖一动,漂浮的泔水味道中还夹杂了酒的香气。
他皱着眉扇去身前的臭气,以袖遮鼻,锲而不舍的追问“挣钱自食其力有何不好,你什么偏要去做个招人嫌的乞丐?”
这个讨人嫌乞丐,御剑坊的少庄主颜朔终于定住了身形,垂着头走入雨帘。他抬手看天遮雨,半哭半笑半跌跌撞撞,轻不可闻的一句飘在雨空中。
“可我偏偏,只能做乞丐啊。”
雨水飘摇,长街上,行人撑伞,唯他淋雨而行,刹那间天地孤寂,仿佛只有他一人。
连五凝望许久,气舒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弯弯的眸和那张满是泥垢的脸,觉得这人仿佛在哪见过。
兴许是某个接头拐角,某个破庙神祀,亦或是丐帮?
思索半天无果,他低头笑笑,继续半听着戏,半斜眼打量身边的漂亮姑娘。
外面雨水滴嗒,说书人却是掷地有声,激情澎湃:“话说颜少庄主出生那时,正值朔月之夜,天空喑哑暗红,似将山峦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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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开头写在一年前,正好也是这个最闷雨水最多的季节,正当是最枯燥的学习空挡,撑着头看窗外的天听着知了的叫声,最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开头。
去吃饭的时候是雨后,米黄色的槐花落了一地,有水。
已经一年了。
它终于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