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桃花殇

　　返回谷正中，尘观正在打扫厢房，恭恭敬敬地喊我霍先生，我问他谷里有没有泉水可以沐浴。他说厢房后面有井，可以打水沐浴，或者谷南尽头有小溪。然后看了我一眼，规规矩矩地说：“谷最东面的那潭水是极热的水，水色浑浊，虽然打出来感觉没什么，但是观内弟子从来不用那潭水沐浴，而且廖先生似乎也不喜欢我们到那边走动。”
　　“那水一直都是这么烫人的么？”
　　“至少六十年来一直如此。”尘观铺好床铺，给我倒上一杯茶，退到门口。
　　“。。。你在这里住了六十年了么？”上下打量尘观，唇红齿白，标准的小道童。
　　“正是，小道二十岁进山修行，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近日让本殿下吃惊的事儿真是不少。
　　“修仙得道，返老还童，永葆青春。”恕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霍师兄不必大惊小怪。尘观道人，小生和霍师兄还有事相商，您请。”
　　恕祥来的太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恕祥坐下，把破扇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撂，我突然就笑了，重重一拍桌子：“喝酒去？”
　　“理由呢？”
　　“重逢之喜如何？”
　　“不好。”恕祥郑重地说，“你喝多了就不会说人话了。我有话问你。”
　　气氛猛然凝重了起来。
　　恕祥却只是看着水杯里的茶叶，嘴唇蠕动了一下又没有声音了，半晌，抬头问：“你应该没娶媛锦吧。”
　　。。。看来我们之间需要沟通。
　　恕祥静静的问着媛锦的事儿，问桃源的乡亲们，问我的父君母上。唯独没有问我怎么想，准备怎么想。我也打听他这一千年在做什么，却也唯独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离开。
　　其实很多事儿，我并不知道怎么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来都没有站在过最烽火浪尖的顶端，我觉得愧疚又无奈，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作为桃源的八殿下我都没有担当过什么。所以现在说起来，更多的自责与愧疚。
　　只是看见恕祥那软软胖胖的样子，偷偷瞄着他坐下来腰上的肥肉，就感觉强烈的倾诉的欲望，诚然我不是个城府极深，能藏得住话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朋友这种东西，还唯独有恕祥一个。于是果断下山买酒去了。
　　山脚，小镇的酒铺里搬来一坛又一坛烈酒就放在月白山被大雪淹没的雪地里，僻静无人之处，靠着常年青翠的松柏，一坛酒一饮而尽，感慨一句：破酒，真的难喝！
　　恕祥婆婆妈妈不肯喝，我自己一个人一口一口，喝的半醉。
　　我和他说：
　　事发的时候我在桃花山蹭吃蹭喝，就是一个上门女婿，然后过了很多很多年，突然天意难测，曲水桃源就被划为了禁地。我才知道，原来樱镯儿，记得我的婢女樱镯儿不，这么多年我家里当她是亲人，结果她勾引父君大人，盗走了传说女娲留在桃源的桃花珠子，那珠子没了，桃源的半边天也就塌了。扭曲接壤了魔界。
　　樱镯儿逃往了魔界，父君用上古仙力以身躯支撑桃源天地之间，母上大人带着人入魔界追捕樱镯儿，但是樱镯儿居然早早投靠了魔君。于是三十多个追去的手下，只有母亲活着走出了魔界，可是玉帝懦弱，等待母上的却是一纸无情的判决，曲水桃源的霍氏狐族当家看管女娲神祗宝物不利，其人与魔界勾结，还私自挑起魔界纷争，其罪难恕，命父君大人以霍族仙力冰封桃源，形成阻隔魔界的屏障，母上大人永生囚禁天牢，灵魂不得超生。
　　只不知为何我没有收到任何苛责。
　　不过玉帝这只死龙，废了一个桃源，除了我们一族，从此龙凤一家，再没有任何人置喙的余地。讨好了魔君，应该很知足吧。
　　我冷哼一声，说不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断定樱镯儿有人收买指使，此仇必报！暗暗握紧拳头，却看见恕祥面露凶光，胖嘟嘟的脸上是冷冽的愤怒和杀气，我突然清醒了一下，然后他却开始不停地喝酒。
　　他对我说：
　　“老霍，我亦很苦。这么多年来，都是为娘亲活着，然后娘亲就这样过世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伤怀这种东西，并不需要劝慰，也许只是需要一个人听着，陪着。
　　恕祥说娘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生下的他，说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躲，在桃源是最快乐的日子，但是娘亲最后还是回到天庭任职了司木仙君，却终究在三百年前回归了天地。
　　我的眼皮又突突地跳起来，但是酒过三巡，已经麻木了，只有满心的忧伤，只想不停地喝酒，娘的！这酒真难喝！看着小山一样高的空的满的酒坛，觉得恕祥真是他奶奶地够意思，脑袋晕乎乎的，手脚微微麻木的感觉，看着恕祥已经痴痴地笑起来，讲着他娘亲的一点一滴：
　　“小时候，我不喜欢看书，娘就陪着我看，我看过那些上天入地的书册，娘都陪我看过，她表面温和，其实性格严厉，坚韧，只是再坚韧也有脆弱的时候。老霍，你知道娘亲第一次趴在我肩头哭泣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整个天都掉下来了，心里碎得难受，我还是没有长大。不能让她依靠。”
　　“老霍，我知道你娘亲是被囚禁的，可是，只要她还在，你就要对她好，要对她好。”
　　“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只是后悔。”
　　恕祥的衣襟上到处都是酒渍，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清醒，只是他这样难过。我心里也钝钝地如同被磨过，这么多年，他又何尝好受过。
　　“别喝了。”我说道。
　　“不，这些酒一定要喝完！”他又开了一坛，“老霍你知道么，小时候我不喜欢看书，娘就陪着我。。。。”他一边往口里倒酒，一边口齿不清地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我脑袋大了起来。恕祥这喝多了就会一遍一遍重复说话的毛病我怎么就忘了。
　　当他开始说第三遍的时候我问他：“恕姨怎么会过世的？”
　　突然气氛冷了起来，他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边。很快天边那最后一抹夕阳的余光也落了下去，月白山更加寒冷了，居然已经开始飘雪花了。呆了半晌，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恕祥开口了：“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不喜欢看书。。。。”
　　真想一头撞死！
　　之后我就把自己灌晕了，总比听他一遍又遍地说话好。
　　喝了酒很热，雪花不近身，在我周围一丈开外落了个圈，我突然想起来那个猫妖，冰冷的手指点在我心口，再慢慢落下：“原来是只至阳的火狐狸。”声音里有慵懒的嘲弄。羽凝，真的是好名字呢。
　　又想起性本属水的清銮，她宠溺地喊我傻瓜殿下，希望再也不会让她流泪。
　　从小到大的事儿如片段闪过，最终停留在大雪封山的时刻，我站在桃源，原来的桃源飘满了桃花，四季如春如夏，如今却终年的飘雪，深入骨髓的寒冷，风在脸上如刀子一样，在我心上刻画了一刀又一刀。我最爱的桃源，我最爱的桃林，已经是一片雪湖。这里，本来是一株好大的桃树，如今枯枝败叶，毫无生气，那里，本来是一片空地，所以媛儿的戏台一直都没有拆过，还有这里，还有那里，都是一片破败的白色。
　　在桃源的腹地，父君的身躯冰封在巨大冰中，我知道父君还活着，可是隔着厚厚的浑浊的冰层，我目所能及的是冰中那模糊的身影，没有任何声音。
　　我阻止自己回想下去，只觉得无助又无望，平时不去想我所求的东西是多么的艰难，现今想起来却觉得当真可怕，酒麻痹了我的身体，却让我的精神变得敏感，“喝酒！”举着杯子瞅着恕祥，若是平时恕祥一定会婆婆妈妈地问我为了什么喝酒，今天只是嘟囔着什么一饮而尽，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原来我常以为我会一直快乐下去，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许年少的我曾经想过痛苦着一回事儿，但是那个时候我甚至想不到任何痛苦绝望的理由，如今却七情六欲都尝遍。
　　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一坛酒又是一坛酒，小酒坛的山已经完全空了，我躺在雪地里，一醉解千愁，我絮絮叨叨地说小时候的曲水桃源，说清銮在天庭的苦还有对我明显的责怪，说父君封在寒冰之中，说母上大人身陷囹圄的苦。
　　酒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天旋地转，不见万物。感觉一个凉凉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清銮，清銮，不可抑制地想起她，一下子挣扎起来，是你么，清銮，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只有你了。
　　仿佛又回到了桃花林，我抓紧清銮的手，怕失去她，将她拥进怀里。她的身体柔软而冰凉，我却是一团火热，她抬头，我睁大眼睛但是她的面容仍一片模糊，看不见表情，唯有眼睛闪着水光，在夜里映着点点星光。
　　我静静地低头吻了下去，我不喜欢我的銮儿流泪，我不会让你流泪。从眼眸辗转到嘴角，细细描摹那柔软冰凉的嘴唇。
　　“唔。”我感觉脸上一痛，随即仰面躺倒。
　　天上不知为何亮如白昼，青光乍现，眼角一斜，一条巨大的青绿色蟠龙萦绕在我和身后的青松之上一闪飞天。
　　本殿下是做梦了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