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鹜

　　如果要把学校的学生分为不同的类别，那么宋观宇算作半学术派半政治派，学术方面，他的软件绘图能力在专业里排进前五，但其他科目的成绩只能算作第一集团军的垫底，勉勉强强混个三等奖学金。这并不是他学不好，原因是他想两头兼顾，一半的精力放在了学生干部的工作上，所以半政治派也很好理解，他成天打交道的都是老师和学生干部，高频率的出现在各种活动以及聚会里。
　　所以陈砚硕的挑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认为这种贪心的人一般两头都做不好，何况他的力不从心已经显露出来了——具体体现在宋观宇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上，他平时干活的时候又忙又累，作息时间相异，又懒得维护和普通同学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论干什么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他牺牲了许多，也不是没有回报的，但代价却是有点大。

　　一个长期作息时间不规律的人很容易陷入负面情绪当中，尤其这个人还在生病。从吕锐处回来的宋观宇陷入了一种沮丧和愤怒交织的莫名情绪当中。
　　陈砚硕的拒之千里被很好的掩藏在妥帖的细节里，但敏感如宋观宇，还是时不时摸到那一堵隐形的墙。
　　怎么办？又被人讨厌了。
　　不过宋观宇很快就没时间担心这类问题了，即便是周末，他也有干不完的活。
　　洗完衣服，到程玉仁的寝室里聊了一会，他换身行头又去图书馆卖命。前段时间图书馆的设备检修，借书记录全都人工登记，现在得把纸质数据录入电子档案。
　　他虽然不是去看书，但踏进图书馆就莫名开心。
　　馆长给了他一个数据包，粗略浏览一下，都是分学院分班级排列好的excel工作表。
　　“你整理你们学院的就行，其他的我都分派下去了，你还是比较轻松的。”和蔼的老馆长拍拍他的肩膀。
　　等到宋观宇随手打开一个班级的表格后就明白为什么馆长说活轻松了，里面除了名字和日期之外，几乎是空的。看日期能推断，这个表格是这一整个学期的借书记录。工科生比较注重实用，不搞风花雪月人生哲学那一套，只有个别几个人有过借书记录，而且还是工具书。
　　他趴在纸质版登记卡上辨认连笔字，一个一个往表上输入，这活比较轻松，就是考验耐性。天擦黑的时候他完成了三分之二，当他揉了揉眼睛接着往下看登记表的时候，忽然顿住了，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到陈砚硕的名字了，但翻看表格，他的借书记录可能是整个学院里最多的。
　　少有工具书，反倒是小说很多，而且大部分宋观宇也看过。
　　他犹豫片刻，掏出自己的U盘下载了表格，然后开始盯着电脑上陈砚硕的那一长条借书记录发呆，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下了决心，掏出手机直接打给陈砚硕。
　　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像倒豆子一样：“有一个想法想请你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合成一个小组吗？今天我已经找了程玉仁来我们组，他很厉害的。王丽萍老师的意思是，可以有两个指导老师，一个是学院办的理论老师，就是王老师自己，另一个得找实训中心的老师，到时候比较容易借到机器去加工零件，我们两个小组合并刚好可以解决……”
　　“稍停一下。”陈砚硕略显冷质的声音传来，宋观宇心里一慌，顿时觉得自己太莽撞了。
　　“对不起……”
　　“没事，不用道歉，你说你们组有程玉仁？”
　　“对，我今天下午和他谈好了。”
　　“……”
　　陈砚硕在电话这头揉了揉太阳穴，几次想叹气都忍住了，他扭头去看吕锐的床铺——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陈砚硕现在这个境地真是一言难尽，中午吕锐还表达过想要跟宋观宇组队的意思，得亏宋观宇有自己的队，这事才没成，现在宋观宇又主动过来想合组，他拿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他队里还有程玉仁。
　　所以吕锐这个混蛋到底干什么去了？
　　“是这样的，你平时太忙了，我看你时间协调上还有点问题。”陈砚硕不动声色。
　　“我一定不会耽误这边比赛进程的，实在不行……退出学生会也可以的。”
　　“别急着退，认真做一下选择，毕竟承担后果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宋观宇一秒不停的回答：“我想好了。”
　　陈砚硕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下真没理由拒绝了。
　　“好的，那我们就——合组。”

　　高中的改病句练习课，老师说“百忙之中”是一个敬词，用在他人身上。
　　但这个词也可以用于贬义，用来嘲讽别人整天没有目的的瞎忙活，耽误了真正要紧的事。
　　这个人当然就是自己了，他造了个句子——正值期末，宋观宇于百忙之中完成了学生会的工作。
　　感冒反反复复一直没好，甚至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嗓子发炎，口腔溃疡，鼻塞。这三样加在一块能要命，而且他白天不敢吃药，害怕自己困。
　　夜半的时候，他被室友的呼噜声吵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随手打开手机，上面全是催稿的信息，他心里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浮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嘭”的一声摔门出去了。
　　宋观宇是故意的，极生气的时候甚至想一刀捅死室友。他有点喘，站在楼道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黑黢黢的楼道就只想尖叫一声。
　　在楼道里坐了十多分钟，直到浑身发冷才回去接着睡，室友的呼噜声已经停了。
　　挨到第二天上完大课，他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趴在桌子上只剩喘气的份，走得慢的几个同学顺带问一句去不去吃饭，他强打起精神，说自己有点困，趴一会再去。
　　人就都走光了。
　　他左手边有张上节课力学摸底的卷纸，42分，凭着高中的底子答了几个题，再深点的题都没概念。
　　右手边是稿纸，涂涂改改了上十遍，还没有整理出思路来。这是团委老师布置的采访稿，已经拖了一个礼拜，今天早上打电话过来就问了一句想不想干了，宋观宇没啃声，那边电话就挂了。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认为自己应该是游刃有余，能利落的处理一切问题的。而现在，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这一整天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教室里趴了一中午，紧接而来下午的两节专业课又晃过去没听，他挣扎着起来奔赴大会堂布置场地。
　　那是学校里的一个ted社团主办的活动，请到三个国一大的博士，学校看影响力很大，就让团委学生会承办推广了。
　　其实收拾的差不多，他本来想请个假回去好好睡一觉，又担心会出纰漏。他这样想着，等到演讲正要开始的时候，纰漏就真的来了。
　　后台有人朝他勾手，又往舞台上指了一下，一脸恳求的模样——临时让他上去致词，可能后台发生了什么问题。
　　他叫了人帮自己看住摄录机，打了个“OK”的手势，然后等着主持人说完“有请学生会新闻部部长宋观宇致词”后，人模狗样的上去了。
　　但宋观宇的从容淡定只是看起来是那么回事而已，等他真正开口讲话的时候，就暴露了他的不在状态——鼻音浓重，嗓音嘶哑。
　　“大家好，”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大家可能听出来我感冒了，不好意思，大家不得不再忍耐我一会了。”
　　“可以坦言，被邀请上来致词前我是毫无准备、毫不知情的。在我非常慌张恼怒的同时却又不得不开始想想我一会要说什么。”
　　“本来演讲，是应该讲一些自己擅长熟悉的领域的东西，但我恰好比较平庸，各方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就只能讲故事说感受了。
　　在座都知道，今天这场ted邀请到的，是国立第一大学的博士生，他们在生物工程研究上取得的成果丰硕，获得不少国际科学奖项。我昨天在翻看这个活动的策划时，无意中看见了他们的个人资料，他们仅仅比我大十岁而已。”
　　“谁有把握能在三十岁达到他们的水平？我们现在二十岁，还有十年的发展时间。在人的整个生命历程中，十年不算很长，更何况有心人都逐渐意识到，青年时期的一年，与整个生命中任何时期的一年，都是不一样长的。所以，谁能在这段时间内能把一件有意义的、自己喜欢崇尚的事情做出水平来
　　其实我也不能很好的去定义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因为我直到现在也一事无成，我经常有这种状态：忙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闲下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宋观宇的语气明显顿了一下，他看见台下有人招手示意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可以下来了。
　　但他却不太配合，而且不合时宜的笑了一下，像犯错前的致歉。
　　“……我发现，这种状态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好处，忙碌使我没有要好的朋友，使我没有健康的作息，使我焦虑失望浮躁，我不是责怪使我忙碌的人或事，只是痛恨自己毫无长进。”
　　宋观宇虚弱的一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所以我想挣脱这种状态，去摸索出一条真正适合我的道路，以及做成功一件对我来说，真正有意义的事。我急切的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他停顿一下，最终说出了想说的那句话“——但它可能不是学生会。”
　　台下哗然，大礼堂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团委主管辛颂老师坐在第一排正中央静静看着他，仿佛意料之中。
　　“好吧，讲到这里都是我自己的感受，可能有些跑题，只是真诚祝愿大家拥有一个想要的未来。接下来，有请国一大的两位大神和大家一起来做一个交流。”
　　他踩着端正的步子走下台来，喧嚣声骤起骤落，又慢慢变得遥远，视野中的人群变成一叠调色盘向他扣来。
　　“宋观宇晕倒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舞台底下哗啦一下围得水泄不通，坐在观众席某个不起眼角落的陈砚硕慢慢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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