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鹜

　　一．
　　改完最后一篇稿子，宋观宇轻手轻脚起来，拎着暖壶盆杯去水房洗漱。现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楼道里静悄悄的，他贴着墙边走，轻轻拍亮他路过的一排触控灯。
　　累到极致，本来应该省下洗漱这一步沾床就睡的，但他还莫名亢奋着，毕竟累不能完全等同于困。劳累的后遗症状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他站立于洗漱间里一横排镜子前，望着自己的影像出神。
　　由于长期熬夜，他气色不太好，头发脆弱发黄，身材瘦削，宽松感的睡衣快兜不住他。
　　楼道里一阵拖鞋的趿拉声传来，宋观宇飘忽的意识回来了，从镜子里看到一班的陈砚硕进来，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发红，看样子是起夜刚醒。
　　陈砚硕压了压头发，点头算回应他的眼神。
　　“这么晚。”
　　他们不算很熟，平时在老师办公室附近打个照面，说过两句话。
　　宋观宇难得露出疲态，在惨白色的灯光下笑得极其不走心：“不知道啊，感觉时间不够用。”
　　陈砚硕一扬眉。他不认识他之前就略有耳闻，这人是学生会后招的干部，才华横溢。陈砚硕难得多话，建议：“你看看哪个能舍。”
　　宋观宇笑笑不说话。
　　等他进去解决完个人问题，临走前看见宋观宇还对着镜子发呆，便不再说什么。
　　等到又一个不太清爽不太明媚的早晨来临，宋观宇感觉自己像刚刚闭上眼睛，下一秒睁开就天亮了。同寝室的人已经有洗漱完毕的，正穿实习服。
　　青州理工大的学生在校期间都会有一次统一的实习，而机械院自己单独有一个为期五周的预备实训，在校内的实训楼里熟悉机器操作，为大三的实地实习做个准备。机械学院这届六个系二十多个班轮流去实习，到宋观宇这一波学生去实训的时候，已经快期末了，回来立刻就要参加考试，所以宋观宇忙的脚不沾地，要顾着复习，还得忙学生会那边的事。
　　“你手机一直闪，你看看是不是有电话找。”对铺的马文博提醒他。
　　宋观宇还坐在床上缓熬夜的劲，听得懂别人说什么，但是没走心。他闻言，机械性地拿起手机回拨未接电话，听着那边团委老师的吩咐。
　　“安排人写稿拍照，下午四点有机械设计大赛的预备交流会。”
　　“好的。”宋观宇打起精神来，利落精英范的答应，挂了电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实习课刚好是四点下课，从实训楼到会议厅要二十多分钟。
　　头疼欲裂。
　　用凉水洗漱过后，他稍微精神了一点，紧赶着套上实习服，和方冠登一起往外跑，刚出了宿舍大门，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的一个趔趄。这马上十二月了，温度都在零度上下波动，宋观宇实习服里边就穿了一件薄T恤。他在门口犹豫了半分钟，一边是方冠登不愿意等，一边想到自己宿舍又在六楼，最终还是没跑回去套衣服。
　　一路跑去实训中心，两人出了一身汗，方冠登跟他实习项目不一样，先上了五楼。宋观宇是电焊，在三楼一个非常通风的大教室，里头穿堂风凉飕飕的。老师讲理论说过，电焊的烟气有毒，得保持通风。
　　没拿衣服的结果就是，他在没开暖气的大教室里冻得手脚僵硬，上焊接实训课的老师看他手脚不利索的样子，让他戴着面具站旁边看，不准动手。
　　教室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光乱闪，耳朵里都是嗞嗞的电火花的声音，宋观宇没有试验台靠着，站着看也不敢偷懒，熬了两个小时觉得头昏脑胀。
　　“你出去待会，透透气。”班长李强硬是把他推出去了。班里唯一一个女孩儿孙成锦追过来塞了个口罩就跑了，班里一阵哄笑。
　　他慢腾腾走出来，意识不太清楚，拐了弯要去厕所洗脸，看见前边一个挺隐蔽的楼梯口，鬼使神差之间已经走过去坐着了。
　　就睡十分钟好了。
　　他靠墙调好震动闹铃，靠墙上半分钟就眯过去了。
　　如果不是累到一定程度上，宋观宇一般很难在除了自己的床以外的地方睡得着，而且还要在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前提下。
　　恰逢楼下一班的学生上来换课，一群男生说笑打闹，陈砚硕走最前面，一看见宋观宇就回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楼道里霎时间就安静了。
　　“这不宋观宇吗，累成这逼样……”男生里一多半都知道他。
　　“走吧。”陈砚硕压低声音让开路，男生们比较贴心，静悄悄贴着墙边过去了。
　　陈砚硕倒是没走，打量他一阵就觉得不对劲了，脸蛋通红，不是发烧是什么？
　　“宋观宇。“陈砚硕轻声喊他，晃了晃他的胳膊，宋观宇一惊，眼睛倏忽间睁开，怀里的手机也开始震动了。
　　陈砚硕撑着膝盖半蹲，看着眼前的人手忙脚乱的按掉闹铃然后从朦胧模糊的状态中苏醒。
　　“你发烧了，别坐这睡了，看看能不能请个假吧。”陈砚硕只是建议他，用的陈述语气，倒也没有太多的关切之意，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就要走。
　　他很高，宋观宇仰头看他都觉得呼吸困难，他的脖颈扭动，目光不自觉地追着陈砚硕的背影一起一落，那人即将要走出自己视线时，他才语气艰涩的说了声谢谢。
　　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宋观宇最后当然也没有请假，在焊接教室里熬了一天，过程中好几次不小心直视了焊接的电弧，眼睛里涩的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还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像兔子似的。
　　四点一下课，他来不及给方冠登打招呼，跳起来就往会议大厅跑，他中午已经提前给部里新招的小记者打招呼了，过去拍个照。
　　其实有人给他顶着干活，他不着急过去，让他着急忙慌的原因是，他也想参加这个比赛。机械创新设计大赛，专门就是为他们专业的学生设置的，两年一次，错过这一次，再就是大四正忙着毕业实习的时候了，谁还有功夫去参加这个比赛。交流会上还请了学院里好几个教授，不早点去定下靠谱的指导老师，到后面剩下些风评不好志不在此的老师，就没得挑了。
　　这种焦急的情绪可以让他屏蔽所有的身体不适，他脚下生风，几分钟时间，就在实训楼门前的马路上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陈砚硕和吕锐才刚从实训楼里晃出来。
　　“今天还去吗？那个交流会。”
　　陈砚硕似有点可惜的摇摇头，“那个会实际上就是让学生去找指导老师的，我们去不去意义不大，毕竟你已经找好了。”
　　“我还不知道这康老师靠不靠谱呢……当时一听她说这事，我就多问了两嘴，谁知道就被她定下了，我看当时找她的人还挺多的……”
　　陈砚硕听后皱眉，沉默一瞬，开口就岔开了话题。

　　宋观宇迟到了十来分钟，从会议厅的后门进去，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院里一个年轻的教授正说话：“国赛前有个省赛选拔，主题一致。国赛主题就三个，一是硬币分拣包装机，这个好理解吧；第二个是物流包装，比如说快递行业，制造一个用来包装货物、省时省力的机构；第三个比较考验想象力——快递助力装置，在任何一个环节上能帮助货物流通运输的机构都可以，就看你们有没有想法。我个人啊，比较建议大三的同学尝试一下后两种主题，大二的学生专业课开的还不是很多，也没有良好的底子，所以我比较建议你们进行第一个主题，比较简单。”
　　宋观宇听了一会，快到末尾的时候把前头拍照的小记者换下来了，主持人致词谢幕后，他从后台看到了王丽萍——这老师带了十多年的比赛，多半都是一等奖，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王丽萍快要走了，他飞快追过去，极其青涩腼腆的做了自我介绍。
　　宋观宇属于气质干净、长相清秀那一款，此刻又由于脸色煞白眼睛发红的病容，直接激发了王教授的母爱。
　　“本来我不想再带小组比赛了，但如果你能有很好的想法的话，我也很愿意带你，先组好队，我把联系方式给你，有方案就联系我。还有一个建议，你得再找一个在实训中心的指导老师，那边有机器，到时候加工零件方便一些。”
　　宋观宇心里无比兴奋，而面上还是克制的不得了。
　　送走老师，他这才缓过劲来，浑身上下的病痛翻倍的开始折腾他，然而心理还是满足的。在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进度表，每完成一项任务，绿色的进度条就往前涨一点，在机械设计大赛这项任务上，找到靠谱的指导老师，就意味着完成了整个任务的百分之二十。
　　接下来，还要寻找可靠的队友们，还要想出有创意的方案，还要做出实物，还要坚持下来……反正路还长着呢。

　　二.
　　吕锐的小组也还没有组全人，学校给的建议是4到5个人，再多就显得赘余。陈砚硕早先列出来三个参考人，其中已经有两个自己组队了。这事还要怨吕锐，他当初没放在心上，迟了两天就让人都跑了。
　　“我可以负责撰写说明书、制作ppt和视频，你的软件制图就不用说了，专业第一的水平我还是相信的。所以我们要招的人里，应该有一个想法多、沟通和表达能力非常强，还要一个体力好、踏实靠谱什么都愿意干的人……”吕锐掰着指头盘算半天，突然有点懵逼的看着陈砚硕，“不对啊，我觉得我们队伍里就我们两个人就够了，你可以的……”
　　陈砚硕正处理电脑上的图，边看边忍不住笑，“谢吕哥看得起我，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的。”
　　“好吧……”吕锐苦恼的抓抓头发，拎着笔记本去二班的一寝，那头有个叫程玉仁是他要招的人。
　　“招不到就提头来见。”陈砚硕轻轻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啪”的一声轻响，回头送了他个和蔼的笑容。
　　吕锐吓得摔上门跑出来了。
　　“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呐，小心摔了……”
　　正好路过的宋观宇抱着书包急退了两步，浑身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能数清肋骨的条数。吕锐觉得他像个瓷器一样脆弱，急忙上前扎了个马步稳住他。
　　“没事没事……”宋观宇被他夸张的动作逗笑了，安抚的拍拍他肩膀。
　　吕锐正愧疚着，看着宋观宇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忽然一惊——这人可不可以招？
　　多体面的人啊，要交流能力，有；制图水平，不错；踏实肯干——那是全专业出了名的拼命啊!
　　唯一有一个缺点，平时太忙了，但这是可以调整的嘛。
　　正好这边宋观宇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寝室没人，平时他都是回来的最晚的，寝室一直有人，所以根本没有带钥匙的习惯。
　　“没带钥匙吧，来我这来我这！”吕锐性子急，直接把他拽寝室来了。
　　里头陈砚硕还捧着热水杯润喉咙，乍一看见宋观宇湿漉漉的进来，不由跟着抖了一下。现在这个天气淋雨，想想就够冷的了。他立刻起身找了件细绒的毛衣给他。
　　“其他的一会再说。”他一看吕锐急三火四地把人拉进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于是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宋观宇看着递过来的衣服，下意识想拒绝。
　　“换吧换吧，到时候送过来我洗，我有急事找你。”吕锐说着，已经摊开电脑了。
　　“本来就病了，穿上。”陈砚硕接过书包放在一边，抖开衣服却并不给他，只轻轻碰着他胳膊引导他往里边走。
　　陈砚硕的床靠近暖气，床上收拾的很利落，就枕头和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都是蓝白条格的配发款床单，他的显得格外干净。
　　“坐，没事，在这换”
　　陈砚硕等他换衣服的空当示意吕锐先别着急，回过头正好看见宋观宇的腰线被收进宽大的毛衣里。
　　十分的瘦。
　　他先开了口:“昨天的交流会你去了吗？“
　　机械设计大赛是专业里的大事，这两天时不时有人问起，更何况吕锐还在旁边捣鼓他的电脑，并没有主动搭话，他就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寒暄而已。
　　“去了，我比较幸运，抢到了王丽萍教授。”宋观宇坐的不太自在，回身看一眼陈砚硕干净整洁的床，最终还是选择站起来靠在床架上。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准备自己组队了，陈吕二人对视一眼，前者倒没什么情绪，后者很明显的失望了。
　　“不过，我还没正式开始找人呢，刚刚准备回去换完衣服就去的。你们呢，应该也参加吧”
　　“嗯，我们也是刚开始找人，指导老师你可能不认识，实训中心数控车床的康永玲。”
　　宋观宇眉头一扬，有点诧异。他们二班是第一批上数控车床实训课的人，班里对这个老师的评价都是“只会吹牛逼”，风评不怎么样。
　　“我现在还是光杆司令呢。”宋观宇有点无奈，他最近确实忙的脱不开身，也是因为挑队友的要求高，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接下来又聊了几句关于比赛的事，宋观宇不好意思去摸手机看时间，但确实觉得有点浪费时间了，“……吕哥，你还没说什么事呢。”
　　吕锐有点不好意思了：“刚刚急急忙忙把你拉进来，其实是想找你跟我们一组，但既然你有自己的队伍，那就算了，下次有别的比赛再约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宋观宇了解的点点头，一下明白了刚刚谈话并非寒暄而是试探。他笑笑，“会有机会的。”
　　陈砚硕客客气气的把他送走，回了寝室有点郁闷，他问吕锐：“你知道什么是猪队友吗？”
　　吕锐：“……”
　　“你去找程玉仁怎么把宋观宇弄来了？”
　　“我觉得他也不错啊……”
　　“他要是能招我不就告诉你了吗。”
　　吕锐不服气，问：“我看人家挺好的啊，有什么不行的？”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陈砚硕有点无语。他对宋观宇没什么意见是基于他俩不深交的前提，而他并不能够接受这样一个人成为自己朝夕相处的队友和朋友。
　　陈砚硕不想再谈，闷头看设计图，吕锐气呼呼的又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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