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锦绣

　　回到相国府，已经很晚了，被韩非折腾了那么久，张良觉得心身俱疲，预备趁着张府此时无人醒着便悄悄回房。
　　轻轻掩上大门，张良满脸疲惫地拖着脚步，却不料黑暗中盈盈走来一个女婢：“公子回来了。”张良心里一跳，又马上接道：“怎么还没休息......”正说着，抬眼却看到远处的正厅里灯火闪烁。
　　心一沉，他自感不妙，既然无可退路，就一咬牙一横心，抬步走过去。
　　不怎么亮的灯光里，张开地捧着一盏茶，面色并没有异样，令张良舒了口气，又瞬间紧张起来，忖思着：“那如此深夜又是为何事？”
　　“祖父，可是有什么事教诲良？”语气瞬间谦和不少。
　　“在文殊殿里，又与他畅谈了半宿？”老人开口道。
　　“嗯，良来晚了，没想到祖父还没睡，刚进门就前来拜见了。”张良继续低眉轻语道。他已经习惯了在家中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不管是从举止上还是言语上，自从父亲离世。
　　“若没什么要紧事，良告退了。”
　　“良儿，明日与我一同去拜见水大人，一早就去，你好生准备一下......”祖父撂下这句话，放下茶杯：“快去休息吧，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后半句幽然飘来，张良在黑暗中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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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气有些阴沉，待侍童替张良绾好青丝换好装束后，昏黄的太阳正好爬到了墙头。今日为了造访，他特意换了一件衣裳——红缎带，白锦袍，腰间坠一枚赤色玉珏，下有金穗流苏。明艳的色倒给他有些苍白的面上添了一股醉人的风流，移步间衣袂翩翩，颇有当年张平的谦谦气度。
　　远处的张开地看着有些惘然：“又是老夫花了眼，怎会是平儿？”一阵哀叹吹拂心头。
　　“祖父。”张良含腰请安。
　　“大人，车马都准备好了，在门外等候！”门口侍立的仆人说道。
　　“走吧良儿。”张开地暗含忧心的目光掠过张良——这孩子，刚过束发之年，本以为能一天天健壮起来，怎么反而消瘦了？
　　当然，他能感觉到张良的拒人千里，也知道原因，但他并没有干涉过孙儿的内心世界。他知道张良能扛得过去，张良有足够的定力，他也有足够的定力。
　　唯一担心的是孙子日益羸弱的身体，如果这与家里的变故有关，那说不定有一天，他就不得不与张良好好谈一谈了。
　　马车绝尘而去，张良坐在轿厢里，竟有些紧张：“这次忽然造访水府，是为何事？”
　　“见见我的学生，顺便带你认识几位朋友。”张开地看看孙儿，除了韩非和卫庄以外，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友人，不过这两位都是在张平去世前就熟识的。他也该接触接触其他人了，或许这能扫净他心里本不该有的阴霾。
　　张良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想起昨晚的情景——
　　一道月光洒上少年的心头，他又一晃神，苍白的面颊泛起红晕。他偏了偏头，掩去心里的不安。
　　马车一阵风似地驶过新郑最繁华的街道——申子道。这道原是祭祀专用的，后来因连年征战，再无财力修整，又加上国库急需税银，所以就放开了百姓在这里置铺设点。申子道本就宽阔，四下里百姓便成群结队地来这儿谋生，十几年光景，已是店铺林立，商贾攘攘。没有战争的时当，连赵国、魏国的商人也会光顾此地。
　　新郑最有名的“紫兰轩”又怎会在别的地方？只看楼上帘招，紫幕摇摇，粉汗胭脂，媚态万千。好一个风月宝地！
　　而此时，应付完了楼下时刻就想贴身而来的众位绝色女子，韩非掸了掸袖上的香粉，匆匆攀上二楼，直奔向东南角的雅阁——
　　“哎呦，真是累死我了！简直是恶鬼缠身！”韩非近日总会招引来一群又一群漂亮姑娘，他都有些后悔当时选择在紫兰轩与卫庄见面。
　　“这次去齐国，似乎收获不薄呐！”韩非掩上门，跪坐下来自顾自地斟上茶。
　　“还好吧。”倚在窗前的卫庄向来不喜欢韩非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齐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身后的人突然沉下声音冷冷问道。
　　“没什么大动静，前几年赵国发生那么大的事他倒是悠然自得。”卫庄会意似地瞥了一眼韩非。
　　“那只老狐狸永远是个和事佬，静观其变，悠闲是他的常态。”韩非抿了一口茶：“就不知道这份悠闲能持续多久......”
　　“只不过，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立下王储。”卫庄边说着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
　　“膝下一堆王子，都盼着他赶紧崩，他心知肚明。哼，还不立储君，他倒是把人心抓得紧！就看哪位王子有这能耐，讨得他的欢心吧！”韩非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齐国一向与秦国暧昧，周边的战事似乎也就因此与它无干。成天忙碌的就是国事，却也没忙出个所以然！“呵呵”韩非干笑了笑。
　　楼下渐渐地聚起声音来，韩非一个侧身，就靠上了窗柱，低头看下去——
　　一顶藕荷色的轿厢，寻常大小，却装点得明明丽丽。厢角缀着粉面白底的丝绸流苏，下挂着精雕的银铃，看得出这马车的主人定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转眼一看，是紫兰轩的主人——紫女，一手端着茶壶，袅袅而来。
　　韩非勾了勾唇角，忙道了声感谢。
　　紫女抿嘴一笑，回头的当儿又望了望窗边的另一人。
　　“等等，紫女姑娘！”韩非忽然叫住回头要走的紫女：“姑娘可知这下面发生了何事？”
　　“哦，是姜小姐从魏国回来了。”紫女淡淡一笑。
　　“姜小姐，姜？”韩非一愣——莫非与那个太子太傅有关！
　　一想起姜显仁一板一眼的样子，他顿时对那架马车失去了兴趣。
　　卫庄察觉到了韩非的异样，故意接道：“就是姜大人的女儿——姜采柔。我听说她出生在魏国，似乎是太子太傅与第一任夫人之女。”
　　“这老家伙，又是哪门子的女儿，居然还是魏国人？”心里思忖着，他还是瞥了瞥从眼下而过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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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张良一行刚刚抵达了水府，昨晚的灯笼正一个个地被撤下来。水府的管家当着监工，回眼看到张开地，忙不迭地迎上来。
　　“是张大人啊，快请进！”管家颤颤巍巍地将张开地和张良往里迎。岁月磨刻，他又苍老了不少，却依然腿脚灵便，只是背微驼。
　　张良紧跟在祖父身后，他只见过夜晚时分的水府，倒是很好奇这座都城最美的府邸在白天的样子——
　　迎面即是一道清亮的水带，自西而东，一路温柔缱绻地流淌着。岸边植有垂柳，盛夏时节正青丝繁茂，柔媚地对镜梳妆；庭院中有规有矩地生着苍柏劲松，偶有高耸的梧桐点缀，撑起一片阴凉。
　　“前院倒是一派雅士风骨，看来这水司徒是个懂得收敛的人。”张良细细观察着四周，心猜着若是都城之最，那么大美都是藏在后面了吧。
　　正思忖着，一个半含激动的声音自面前响起：“老师啊，您终于来了！学生已经许久未见您了！”
　　抬眼，看来这就是昨夜宴会上的水定康了。正眼含泪花地给张开地行礼，面上稍添了褶皱，眉眼倒是生得完美，隐约看得出年少时的风华无限。
　　“延吉啊，休怪老夫没能参加你的寿宴，是真的有要事啊！”张开地亦举手行礼，张良见罢，随势而动。
　　“哪里的话，学生知道老师有急事才未敢打扰。来，这边请。”水定康一边侧身相让，一边把目光落在了张良身上。
　　“哈哈，这不是子房吗？说起来我与你的父亲还是师兄弟呢！”水定康眼前一亮，这刚束冠的年轻人让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张平。
　　“水伯好。”张良刚还在思量对水的称呼，他的一句话点醒了张良。言语亲切又不失尊敬。
　　正说着客套话，只见从大厅西侧的屏风后走来一位少年——
　　玄色礼袍，冠起的黑发下是一双狭长有型的眼，一抹凌厉微露，但怕是温和更多些；生得刚毅的唇，却浮着好奇如孩童的笑容。
　　少年没有过多地停顿，几步便走来，举起双手一行礼：“相国大人。”
　　“犬子水昶，老师叫他子亮即可。”水定康颇为满意地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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