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山纪事

作者:池水绿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施主,为何哭泣?



      “师父,徒儿何时可以去山下看看?”

      “…………”

      “师父,徒儿只是想知道山下长什么样子……”

      “…………”

      “师父,徒儿为什么不能下山?”

      梦里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自己儿时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追问着师父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到山外的世界去,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去……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早已不再是自己时时挂怀的,仿佛一切便是命定如此,根本用不着思虑。

      然而竟又入梦,酸胀的眼睛好似揪着心底一丝不甘的泉眼,股股而动,但分明无有眼泪。

      “…………”

      “莫心吾儿,记住师父的话,今生今世‘不出山,不入世’。”

      莫心从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醒来,睁眼便看见晨曦如曼妙的仙女从窗棱的缝隙里抽出五色光彩的丝带,透亮明丽。空气里还夹杂着山中初夏之夜独有的微凉,不愿意立刻起来,于是便翻身平躺,一袭棉布白衣穿得一丝不苟,修长的食指缓缓扣着床沿,又一次想起梦里听见的师父的声音,心里莫名的酸楚感觉便又上来了,不知不觉一抹苦笑浮上嘴角。

      “了觉师弟,今天早课你可是有心事?”一非嘴里不急不缓地说着话,却并不看对方的眼眸,只将一只手随意抬起拂走对方肩上的一瓣落樱。

      二人正于寒音寺中最大一株樱花树下面对面站着,白色的樱花斑斑驳驳地开了一树,这山中分明已是初夏的光景,但这株晚樱却是还没有完全开败,依然是蜂拥蝶簇。

      本来这自在山上其实没有樱花树,就是现在也只有这寒音寺里的大小三株,是这寒音寺的建寺住持大觉法师游历东海时带回。说起来自有这寒音寺便有了这三株樱花树,转眼已是一百多年过去,大觉法师早已圆寂,这樱花却是越开越好。

      从来是物以稀为贵,加上大觉法师佛法高深、声名远扬,于是山下百姓都把这樱花树当作自在山的吉祥之物,每年三月底开始这寒音寺便要热闹一番,过来上香的、赏花的、许愿的、还愿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直到初夏光景,樱花落尽,才能重又清净下来。

      了觉矮了一非半头,樱花树下二位白衣僧人静静地站着,远远看去本是无比美好的场景。然而了觉此刻面上的表情却无半点的美好可言,一边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一边又计较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

      原是昨日傍晚,了觉照例去净溪担水之时遇一奇事,至今不能释怀。

      净溪是这自在山上唯一一处水源,碧透非常、水质清冽。相传是寒音寺建寺伊始,大觉法师给这山溪起了这个名字,并用佛家功法拈花指在这溪边的一处岩壁上题了“净溪”二字。

      从此自在山上便有净溪,寒音寺里的大小弟子也都要和这净溪之水结缘。按照寺规,无论长幼,入寺修行之前都要在净溪里洗去尘缘,忘却纷扰。然后从一名担水的小僧做起,身担净溪之水,拾阶而上,九九八十一个石阶,一步一个忘却,走的正是出家之路,直走到寒山寺的寺门前,将净溪之水倒入寺中专用的储水木桶中,早中晚三次,坚持九百九十九个日夜,若有善缘,即可通过入门大典,便是真正的寒山寺入门弟子了。

      现如今了觉尚是这担水小僧的第七百零六日,还未成为入门弟子,所以事事常以首座大弟子一非师兄为自己的楷模,所以现下见师兄如此问,便心中十分懊悔,惭愧自己的修行不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起一非,此人三岁便上寒山寺。

      当年,一非尚未出生,父亲便因战乱而身死他乡,母亲也在逃难途中殒命,却是临终之前得遇寒音寺住持非智法师,将他托付。

      住持见此子确有善缘便将他带上自在山,但念及出家之人所修的本该是“心甘情愿”,见他年纪尚幼,并不懂人事,所以便未收入门中。

      想不到一非从小便对佛经感兴趣,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能过目成诵,对其中要义也是见解独到,所说出的佛理,常常引来一众高僧的侧目。到了一非十一岁时,自己明确提出愿意入门修行,这才从这担水小僧做起,九百九十九个日夜,无论寒暑,从不间断,终于入门之时得到了住持非智法师的点化,从此便与众不同,成了寒山寺中首座大弟子,法号一非,到如今年仅二十三岁的一非已经佛法高深不亚于寺中的得道高僧,加之一非性格和善、谦卑有礼,很有一派大师的风范,已经是众师弟心目中传奇一般的人物了。

      这边一非见了觉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笑,面上便添了几许暖色道:“师弟不必如此紧张,原是见你早课之上精神恍惚、心不在焉,所以担心罢了。你若心有烦恼,或可为你指明一二。”
      听见一非师兄如此说,了觉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战战兢兢地望了一非一眼,终于垂了眼睫道:“多谢一非师兄,了觉心中确有所惑。”

      “所谓何事?”

      “昨日傍晚,小僧照例去山中净溪汲水,不料遇一奇事。我正欲将木桶放入水中汲水,忽见净溪的水凝结,镜面一样,不再流动,而且幻化成虚空,木桶也碰不到,正心里纳闷,下一刹,水却又恢复如常。了觉一时间恍惚觉得怕是这净溪之中有什么……又心知我们出家之人贵在静心,实在不该尽想些怪力乱神……”

      一非心思忽然一动,勾起的正是十三年前自己的一段记忆,便想去看一看师弟所遇可是自己当时所见。思虑至此,于是开口道:“师弟才来自在山时日不多,对净溪有所疑惑是正常的,不必挂怀。待晚间,师兄同你一同下山汲水,方可解你心中疑惑。”

      这边一非让了觉自行去了,才转过身离开。

      顺着明心堂门前的小路蜿蜒向前,迎着晨曦走了出去,穿过两侧大殿前面便是寺门。外门弟子了悟正担水行至门前储水木桶处,见是一非过来,忙放下担子行礼问好:“见过一非师兄”,一非还礼并嘱咐几句之后才绕过寺门前的梧桐树,面向通往净溪的石阶站住。

      从这里向下望,一阶一阶古拙的石块映着苍凉的树荫,像极了亘古不变的誓言,又似虔诚坚定的守护,世代如常,嵌在通往彼岸的路上。只这样望下去就让人感觉五蕴皆空,了无牵挂。好像有了感应一般,一非抬脚便走了下去。

      若站在净溪边向上看,便能见有人一身雪白僧衣缓缓走下来,宽大的袖袍随着稳健的步子缓缓而动,这僧衣虽然也是白色,却又不是普通僧人身上所着的平常布料,是那种在日光下一照便会灼灼生华的绣了暗纹的锦缎,然穿在这人的身上却不会让人感觉如俗世中富贵子弟一般华丽浅薄,而是凭空多出一分超脱的意味。

      只见他左手自然垂放在袖子中,右手微微抬起放在胸前握着刻了自己法号的檀木手珠,白净而修长的手指一一将佛珠转动,不急不缓,虽然他只是握住一串手珠,却让人觉着这只手如果有心,大可以不消片刻便取人性命,分明是武僧出身的风范。

      胸前挂着的同样是一串佛珠,却不是檀木,而是有如玉石一般透明的莹白的珠子,在领口处结住,垂到领后是一簇朱红的璎珞,在这身白袍的衬托中格外醒人眼目。

      外袍领口绣的正是佛家真言卐字的花纹,一次排开,谨慎有序,忽明忽暗,不仔细瞧只当什么也没有,这花纹一直延伸到两侧随前襟自然敞开来,里面一层袍子却是纯净的白色,没有任何纹饰,从上到下,只在肋下系一个结。

      一身僧袍垂至脚踝处,加之他体格颀长,身材挺拔,僧袍虽然宽大,却并不厚重,映在这深山如墨的绿色里,白袍熠熠,顿时生出了遗世独立的飘逸之感。远远看去竟让人感觉这人分明会是温润如玉很好相与,却又同时有如神祗不敢亵渎。

      一非才一下来石阶,还未行至净溪边上,忽然就是双眉一锁,两眼开阖的瞬间便看见那净溪之上分明停着一袭白影!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滋味,十三年前的记忆就这样涌出脑海……

      那会儿年仅十岁的他还是一名外门小僧,并不用每天早晚课,师父也没有正式收他为徒,所以很多时候便是让他自由出入寒音寺,自在玩耍。
      寒音寺里当时是一众高僧云集,并没有像他一样的小娃娃,所以便也没有同龄的玩伴。
      平日里他爱听众高僧辩论佛法便去明心堂听上一阵,爱到林间看野花野草便去寺外流连,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在那株白色晚樱的树下待上一日,不为别的,只是喜欢这树下的气味,在小孩子的眼光里,这晚樱树下有一种母亲般温柔的气息。
      寺里高僧们说这树是守护历届寒音寺住持舍利子的法树,所以这树周围的灵气众多,在树下打坐念佛可事半功倍,不过这于年幼的一非当然没有多大关注。

      一日,一非像往常一样跑到山下的净溪跟鱼儿玩,也是这样晨曦明媚的夏日,他刚赤了脚下水,抬头便看见水上不远处凭空出现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娃娃。

      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却长得不同寻常,特别是那双眼睛,浅灰色的眸子好像水汽蒙蒙的。
      也许是小孩子心性使然,平时除了寺里有大的集会或高僧为弘扬佛法而设堂讲经,自在山下的百姓轻易不会上山来,以至于一非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同龄人,所以这会儿他见有人凭空出现,倒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想到——

      “他为什么要哭呢?”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下意识地感觉对方哭了,他正要开口问那娃娃可是刚刚有哭过,就见那娃娃忽然抬起头来瞪了自己一眼,好像责备自己多管闲事,又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一非刚刚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就找不到了,愣愣地立在水里,盯着那娃娃看,小娃娃也好像在看他,那眼波里的水汽看起来十分的委屈,恰似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眸,悠悠转转地就又要滴落,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一非只这样看着那娃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娃娃却不再理他,只一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攥着的东西,一转身,却这样就又凭空消失了。

      莫心就躺在床上,看这夏日的朝阳眉开眼笑地爬过窗棱,爬进墙角,爬到床边,爬上床沿……终于晒到自己身上来了。

      温暖又充满活力的朝阳,日上三竿,本该是精神饱满地一天,可自己却感觉越躺越烦心,为什么师傅临终前要留下那“不出山,不入世”的六字戒规给自己,至今还是不明白的。

      整个回春阁本来便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从小到大,他只见过师父一人,师父教他读书识字,传他自己毕生所学医术,陪他一起练习防身之术……自己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可是也只有师父,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连对他们的一点记忆也无。

      小时候自己总是粘着师父问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阁中只有他们师徒两个人,自己可以出去外面看看么……

      师父也从不厌烦,一个一个解答,比如:“你是师父从山下带回来的”,“回春阁历代只收一名弟子,师父的师父只收了师父为徒,师父又只收了你为徒,所以便是这样只有你我二人”。

      但是师父不会回答为何不能外出的问题,每次自己问,师父都会强调一次阁中“不出山,不入世”的六字戒规,并让自己牢牢记住。

      如今师父亡故整整三载,自己便是独处整整三年,师父离世时,自己悲恸万分,因为这是自己活了二十载的光阴中唯一一位又敬又爱的师父,作为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是和师父相关的,可是这样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他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他是不会哭!

      只是不会哭的人不一定就不会悲伤。

      比如现在,他思及师父往日的恩情来便是心如刀绞的,而且可能正因为流不出眼泪,所以每次自己难过悲伤都是酸涩的眼睛扯着心口疼,好像要将心血抽出来当成眼泪一样,这样想想就觉得自己相当可悲。

      只是师父收自己为徒,却直到死都没让自己下山收徒,只道这怕是要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了。

      终于磨蹭着起床,一身白色的棉布薄衫外面又加了一件雪白的褂子,不戴任何配饰,只在腰间用丝带随意地一拢,却将修长俊美的身段显漏无遗。

      一头青丝乌黑乖巧地垂到腰侧,堪比谪仙。但额前的碎发却不老实,只在莹润如玉的脸上毫无章法地搭着,不仅将那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拉了下来,无形中却还添出几抹生动和妩媚。

      莫心却不搭理这些,他烦得很,向来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从来不会在意头发或者样貌这回事,他从来不知道美与丑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因为他本来就没见过师父以外的什么人,也没人告诉过他其实自己长得很好看。穿衣打扮这件事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按照门规照做罢了。
      只将双眼轻轻闭上,又用两根食指略略揉了一下眼眶,想要赶走那一早便生出的酸涩感觉,深吸一口气,便转身出去了。

      回春阁只有一座阁楼,不大不小,依山而建,楼高五层,每层的结构却不尽相同,只是外观上没甚差别,两侧都是规矩的飞檐,左右对称,朱红的瓦片在阳光下分外妖娆,给整个楼阁添了许多生机,一百五十年过去,却仍没有半点暗淡的迹象。

      楼后面是回春门祖传的药泉,使用方法只门内人知晓,配上回春门的医术,堪称能治百病,说是可以起死回生也不为过。药泉后面便是望不尽的自在山,这自在山到底有多深,莫心是不知道的,因为师父不许他出去,从来不许。

      只是莫心这厢刚刚迈步出来,便觉眼前忽的一晃。

      已然另外一番天地。

      一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净溪他岂止来过这一次?九百九十九个日夜,每天三次的往返,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与十年前一样的场景!

      没有看错的话,这白影分明是凭空出现!

      鬼使神差地,他就冒出一句话。

      “施主,为何哭泣?”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码字,多多保函~~多多支持~~~小女子这厢有礼~~~~害羞状><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53740/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