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书（修仙）

　　又过了一年，五月初五日，傅云深带着曲阑池赛龙舟归来，曲阑池玩得满头大汗，小脸通红。
　　“师尊，明天还能去吗？”
　　“每年只一个端午，你说呢。”
　　曲阑池深感失望，低下了头，他恨不得天天都是端午，想起那水花四溅的龙舟赛，眼睛里都冒着新奇的光。
　　苍华派每隔五年会在凡间挑选新弟子，今年五月初五恰好是五年之期。从晌午开始，傅云深便不停接到传讯，先是师尊沈岩向他询问新收弟子之事，后是师弟程致和同他商量此次开山收徒事宜。
　　因近百年来人间战乱，龙脉灵气匮乏所致，过去百年招收的弟子资质都不甚佳，如今天下大定，掌教程致和便十分重视此次招收新弟子入门之事。
　　傅云深详细回禀了师尊沈岩，又传讯给程致和，大意是：我不过问门中诸事，师弟全权决定即可。
　　傅云深不收新弟子，所以无论程致和多么急切、多么需要人商谈，一概不予置喙。
　　“师尊，你这样对掌教师叔，他会不高兴的。”傅云深闲时会同曲阑池说些门内趣事，所以虽未见过掌教，但曲阑池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仙风道骨，有担当，对门下弟子都视若己出的好掌教。
　　傅云深微笑：“身为掌教，就该有独自承担的魄力。”重重强调了独自二字，“否则，岂不是谁都能坐这掌教之位？”
　　曲阑池点点头：“师尊，我们何时启程回师门？”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仙门之内的景象。
　　“我们先西行后北上，从沿海行游至北麓，为师要往北麓寻访一位故友。”
　　“北麓？”
　　“阑池还有印象？”
　　曲阑池露出一抹笑：“师尊，我能去找玉珂吗？”
　　“一别经年，怕是难以找到。”
　　曲阑池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满园花草掩映在结界中逐渐远去。怀里那盆桃花已经开谢，结出了几颗青皮小桃子，细小的枝桠随着主人的脚步一颤一颤晃动。
　　北麓山下
　　傅云深将曲阑池留在了破狼村旁那处结界中，孤身踏入了北麓绵延千里的森林腹地。
　　曲阑池吃着一路买来的干粮，躺在石板上发呆，一只红喙鸟落在他胸口，同他抢食。
　　结界之内一如既往绿树成荫，花香浮动。
　　对于曲阑池而言，命运的轨迹如同玩笑一般，于数年前突然拐了个大弯。
　　原本他应该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一样，遵从父辈的安排，本分地参加科举，踩着血与泪铸成的功绩一步步向权力攀爬。然而如今，他却跟随师尊踏上了这条前途飘渺的修行之路。
　　神仙啊，那是个什么模样？容颜永驻？长生不死？法力无边？
　　曲阑池甩了甩脑袋，停下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想，给自己泼了点冷水：师尊那样厉害的人都不是神仙，我能成神仙吗？
　　可是……若能早些学会那修仙之人的通天彻地之术，为家人报仇岂非易如反掌……
　　家族遭逢大变，一夕之间大厦倾覆，曲阑池当时六岁，已经记事，心中不可能毫无疮疤。相反，灭门之仇，随着逐渐累积的疑惑不解，已成他心中魔障。
　　曲阑池不了解曲氏一族在世俗之中有何等地位，又是因为什么样不可饶恕的原因被屠杀了满门。可他因此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亲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深的伤害，更大的仇恨了。
　　“老伯，您还记得三年前的冬天，东楚来的一队官兵吗？”
　　曲阑池从结界中出来，看左右无人，便循着记忆中的路，进了破狼村，正好遇上出门收猎物的冯老汉。
　　冯老汉目露精光。他年纪一把，耳朵眼睛却都还好使地很，这半大孩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士，看衣着，腰间还挂了支朴拙的弟子，啧啧……这光鲜又雅致的，可不就是只肥羊！
　　破狼村贫乏得连候鸟都绕路飞，自来就少有人迹，有句俗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在破狼村周遭，说的就是这冯老汉一家子了。谁不晓得冯老儿家老少都靠欺男霸女诈取钱财过活，连乡里乡亲都不放过，可况一个外乡人。
　　“这位小公子……你打哪儿来啊？问此事作甚？”冯老汉笑眯眯地问。
　　“哦，我从北麓来此寻人的。老伯是这破狼村人，不知您可记得我说的事？”
　　“记得，记得！那么大动静，谁能不记得，说起来也巧，老汉我那日就在门口，瞧得真真儿的！”冯老汉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屋里迎，“来来来，进来喝杯水歇歇脚！”
　　“家人在山下等我，我不便久留。老伯能仔细说说吗？”
　　冯老汉见他不上道，心下一转，脸上笑意愈发盛了：“不瞒小公子，这天色看着也不早了，老汉还得进山一趟取猎物，小公子不防进来稍坐，你家人若在那里等你，老汉一并请来就是。等老汉回来，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小公子。”
　　山下哪有人在等曲阑池，他不过找了个借口，不欲同人交谈过多。
　　“我们还要赶路，不便逗留，老伯若无时间，我找这村中其他村民问一问也是一样的。”
　　“小公子莫急，如此，老汉去交代一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令他上山取猎物，必定不耽搁小公子的时间。”
　　曲阑池点了头，随他进了院。冯老汉给他倒了碗水，搬来凳子令他坐在院中，转身往隔壁小跑而去。
　　边塞之地的房屋大多低矮，冯老汉家也是如此，那泥土围墙，大约只有曲阑池肩膀那么高。
　　院子里十分空旷，虽然摆了许多杂物，依然显得出奇的大。两三棵枝桠枯瘦的沙枣树立在围墙边，枝叶耷拉着，露出树干间晾晒的衣物。
　　那装水的碗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沾着黄黑的水渍。
　　曲阑池本还有些渴，一见这碗，瞬时觉得也不是很渴了。
　　墙角的冯老汉看得心急：那碗里的蒙汗药金贵啊，花了他半年积蓄才买到这么点分量，药不倒这小子，大把银钱可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太阳挂上了山腰，天地间一片昏黄。
　　曲阑池候了许久。脑海中盘旋着那一日的场景，不知不觉出了神。
　　那冯老汉还未回来，曲阑池也不欲在此久候，起身环视了一周，就往院门处走。
　　谁知刚到门口，脑后忽然一记闷棍将他敲得晕了过去。
　　昏迷前恍惚听见那冯老汉忿忿地朝他脸上啐了声。
　　一辆破烂驴车拉着三个人，拐过十七八个弯，从山谷里出来，从东楚边境，一路往北麓行去。
　　北麓关口。
　　乌压压的鸟群从枯枝上惊起，掠过剥落的城墙，落到了远处干涸的滩涂边。
　　“站住！”长戟一挡，去路顿阻。
　　冯老汉跳下驴车，掏出一把铜钱：“官爷幸苦，一点心意，买点儿酒喝！”
　　关口一侧的守军接过铜钱掂了掂：“出关做什么去？可有出关文书？”
　　“有有有！”冯老汉递过一小片发黄的绢布，“官爷，小人家里孙子病重，眼看着没几天活路了，想着关口外的集贤镇上能人异士多，这才拖家带口去碰碰运气。这是小人那不争气的傻儿子，唉……家里穷，连个婆娘都留不住……”
　　牵驴的大汉这才露出半张脸，看着很是憨厚。
　　守军犹疑了一瞬。
　　那大汉双目微微一阖，守军就忽然失了魂般，木讷地让开了道路 。
　　集贤镇口，穿着各异的客商忽然多了起来，各种口音交杂在这座北麓边境的小镇中。
　　冯老汉收了大汉的一袋子金疙瘩，走进莺声燕语的翠红楼时，脚步都带着风，扬声喊了好些个年岁正好的当红花娘作陪。
　　那大汉褪去碍事的伪装，拦腰扛起驴车上昏迷的少年，一手从怀中取出遁身符，咒语一念，就到了北麓群山深处。
　　“小杂种，老实点儿！见了我们王尊有你好果子吃！来人，还不把他给我绑了！”
　　一阵嘈杂声。曲阑池头昏沉得厉害，睁开眼睛，迷糊间看见了一片跳动的火光。
　　他发觉自己被绑在一个圆台之上，四周同样被绑的还有几个少年。
　　“这是什么地方……”
　　离曲阑池最近的少年闭着双眼，闻言转过头来，道：“你醒了。”
　　曲阑池挣扎了一会儿，不知这绳子是何种材质，竟然挣脱不开，那迷药的劲头尚未过去，昏沉乏力的感觉又朝他袭来：“这是究竟哪里？”
　　“若我没猜错，这里应该是北麓山深处。我们正在妖兽祭典之上。”
　　曲阑池无暇去思考自己为何会到了这里：“可有办法脱身？”
　　少年摇了摇头，仿佛觉得他太天真：“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祭典之上，若想活下来，只有一个办法。”
　　曲阑池不喜欢听人卖关子：“什么办法？”
　　“你竟然不知道？你的族人送你来之前，没有同你说起过？不过看你这般年幼，即便知道又如何……”
　　曲阑池听得糊涂了，被“族人送来”？
　　“我家住在北麓山中，我们族中取水困难，每年夏伏都要渴死不少人。几年前，老妖王路过族中，得知我们的难处，便从地底引了一脉活水上来。我们全族人都对老妖王的义举感恩戴德，原以为从此就能安稳度日了。可惜好景不长，老妖王寿元将尽，很快就被如今的妖王所取代，而那新妖王是个心胸狭窄的女子，她破不了老妖王的法术，又不想让凡人无偿得到妖族的帮助，就给我们定下了一个规矩，每隔两年要向她献祭一名十二岁左右的童男，否则她就要烧光我们四周的树木，杀光山林里的野兽，让我们活活饿死……”
　　“听你所说，妖王手段如此残忍，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大概只有一个法子……我听闻妖王好色，每年她都会从祭品中选一个……只有这个人能活下来。”少年难以启齿，面色窘迫得发红。
　　曲阑池年纪小，人伦之事上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选一个什么？”
　　少年脸红得能滴血，支支吾吾说出两个字：“相……相好。”
　　在南边行游时，有一回曲阑池跟傅云深住在客栈中，听得隔壁房里脸盆茶盏摔得满地开花，一妇人拍着桌子痛骂自己的夫君：“你个挨千刀的，我怎么就嫁了你呢！你走，去找你那个青梅竹马的老相好，何必陪我回娘家受闲气！”
　　相好这两个字，曲阑池听懂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