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海

　　五
　　翌日正午，卡琪在克萝娜被窝里滚来滚去，亚麻色卷发鸡窝一样，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正正好是失恋女孩儿的标准形象。
　　不过反正她自己也看不见所以也不当回事，反倒是之前发泄了这么一通心情好了不少，神清气爽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克萝娜？”
　　她闭着眼睛喊了声，没人回应。这倒是挺奇，克萝娜不在身边还真算得上稀罕——自从那次突然下雨她没赶到沙滩，只留下卡琪一个人收获了一场和冒牌王子的浪漫相遇之后对方的母性就日益严重起来，恨不能二人生成连体婴，天天背后灵似的跟在身后，就算有事要做也一定会事先言明；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掉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克萝娜？你不在么克萝娜？”
　　卡琪试探着又喊了几声，确定人真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方才睁开眼，打算伸个懒腰——
　　然后卡琪呆住了。伸出的手高高举起，就这么僵在空气里不上不下，原本打着的呵欠竟也能让她及时刹车，留了个孤单的尾音在空气里飘飘悠悠散掉。

　　卡琪，女，生于无名渔村，年方十四，先天眼盲——直到她第一次告白遭拒的翌日清晨。
　　她能看见了，清清楚楚，千篇一律的黑色换成了花花绿绿的世界；红色黄色蓝色绿色那样多的色彩那样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争先恐后映入视网膜，挣扎着尖叫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她看见阳光下的浮尘，桌角爬过一只不知是什么大概是昆虫的小东西；她看见明亮窗户后放着的一小盆芦荟，想着自己终于知道克萝娜抱怨的每次开窗户都会被扎到是怎么回事；她看见窗外金色的海滩，碧蓝的海水，明净无比与远处海面连为一片的天空和抬头就能看到的、温暖到让她想落泪的太阳。
　　所有。她看到了所有，她看到了世界。卡琪不知所措地抱着脑袋又笑又哭，然后疯了一样冲出房门，想告诉克萝娜什么是奇迹，奇迹真的发生了——

　　——但是卡琪最终没有成功告诉她。
　　克萝娜像是消失在了空气里，邻家的铁匠说他看到克萝娜半夜三更一个人冲着海边去了，然后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去向。
　　而那海边的沙滩，留着一滩尚未干透的鲜血。

　　六
　　[小人鱼找到了住在深海中的女巫。女巫说她很乐意提供帮助，只要能取得小人鱼美妙的歌喉；小人鱼答应了，即使她害怕到眼睛里蓄满了晶亮的泪水。]
　　接下来的事情很是老套。恢复视力的卡琪真的像是佩德随口哄骗的一样变得美丽动人了起来——她的容貌本就随母亲，而她母亲当年是渔村里最美的女人。这样好的一张脸只是因为她性情乖僻加上目不视物才被人忽略，但是加上她现下澄澈得有如天空的水蓝色眸子，当真是称一声美人也不为过。
　　卡琪像是一朵生长期出了问题的花，过了花期也不开，只像是仙人掌一样抖起一身的刺来；但是当花瓣展开的时候，她就是整个花园里最显眼的一朵。
　　佩德干干脆脆一口吃掉了他自己曾暗示的对卡琪的嫌弃之情，鞍前马后与她套近乎；卡琪也顺理成章回应了他，谈起一场势均力敌的恋爱——但是越是熟悉她越是心惊，原本认定了千好万好的人原来……也不是那样完美的。
　　时间是最好的毒药，它把热情变作无趣，温柔变作浅薄。
　　矛盾激化只需要一个小小缺口。那一天寻常午后卡琪趴在桌子上睡觉，佩德文绉绉拿着本书像模像样翻着，时不时还自己念上一两句。卡琪睡觉的时候谁都吵不得，被声音弄得不耐烦，迷迷糊糊喊了句克萝娜关掉你家收音机。
　　然后佩德就发火了。毫无预兆。
　　两个人吵得天昏地暗，从鸡毛蒜皮吵到比鸡毛蒜皮大些的鸡毛蒜皮，两个人相互指责对方的不是叽叽咕咕没个完。最后以佩德一拍桌子作为结尾，他吼着克萝娜那个不打声招呼就不见的人多半是勾搭上哪个外来客跑了，反正她年轻也有些姿色；卡琪你还总提她，你——
　　他没说完。卡琪一辈子没揍过人，这回拎着个水杯毫不犹豫就冲着佩德门牙砸下去了，当时就见血。她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瘦瘦小小一个女孩子攥着杯子却像是勇士拿着宝剑一样站着，带着滔天怒火伸手直直指着他，让那高她一头的少年吓得一哆嗦。
　　“你怎么敢这么说她？！你怎么敢？！”
　　跑出来的时候卡琪想着，我怎么会迷上这么个人呢。
　　当真是魔障了。

　　她想念克萝娜，真想念。卡琪发疯一样到处找她，半夜三更沿着海滩把每一寸角落踩遍；她甚至还动过划船进海去寻她的念头，可惜身体太弱心有余力不足。她寻了一个冬天加上一个夏天，始终不愿意承认或许克萝娜早就死掉，不知道已经腐烂在哪个角落；她也不愿意考虑事实上自己根本连面都没和她见过，全然不知克萝娜究竟是圆是扁。
　　卡琪有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但她不能停下来不去想克萝娜。她的挚友，曾经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着你陪着我成吗的女孩儿。
　　谁都快不记得她了，卡琪不能。卡琪得记着她，记一辈子。

　　七
　　卡琪睡觉的时候是谁也吵不醒的，也很少做梦；可是偏偏今天她做了梦。蓝天碧水，暖日白云，克萝娜和卡琪坐在沙滩上，那个面孔模糊但在她想象中一定是一头金发的少女捧着书一字一句念，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那是最开始的一句，也是克萝娜最喜欢的一句。读到这个的时候克萝娜多半要停下来，然后装作很不经意地提一句，说卡琪——这段话就像是在写你的眼睛。
　　多温柔的女孩子，卡琪迷迷糊糊这么想着。然后她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揉着眼准备翻个身再睡——却突地全身汗毛一炸，猛然清醒过来。
　　借着月光她看见床前不知何时趴着个人，一声也不发，像个沉默的剪影。原本是想逃的样子，见卡琪清醒并且发现了她之后反倒不动作了，抬起手窸窸窣窣在黑暗中动了两下，打开台灯。
　　然后卡琪就陡然被那头华丽得过分了的金发闪到了眼，再接着仔细一看不知为何眼泪就不受控制掉了下来。像是下雨一样，止也止不住。那少女很惶恐似的凑近些却不敢动作，张着嘴可发不出半点声音，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后被卡琪一把抱住，脸埋在对方肩窝处，哭得极凶。
　　卡琪没见过克萝娜，从没有。但是只要一眼她就知道了这个不速之客非她莫属，再无他人。
　　就算这不速之客……长着条因为脱水上岸行动而被磨得血泡大片的鱼尾。

　　[呀，卡琪——今天不想听我读书了吗？算了那我就讲个故事吧。]
　　[你知道人鱼对不对？——就是海的女儿里的那种啦。人鱼没有人腿只有一条银亮鱼尾，受到海神的护佑而得到了伟大的力量。她们可以医治人类的残疾，也可以让他们无药可治；可以让人类感受极致的安宁，也能让人痛不欲生。]
　　[人鱼是不可以开口说话的，因为她们生来就拥有具备致人死亡的诱惑性嗓音。她们只会唱歌，一曲一曲皆是夺命歌谣。]
　　[人类变成人鱼很简单，但没人尝试。因为那需得自己亲手剜下自己的一双腿、然后活着沉入深海；就算真正成了人鱼也得忍受贯穿永恒生命的痛苦，她们若是在岸上行走则每一步都仿若行在刀尖，唯有在海水中才能稍稍缓解——]
　　[诶……你说这故事很扯？没办法，传说嘛……。]
　　克萝娜给卡琪讲这个很扯的故事的时间迄今大约有两三年。
　　卡琪抱着克萝娜，两个人不发一语，互相紧紧拽着对方哭到力竭。
　　那一天深夜，有睡不着跑出来看星星的孩子一脸兴奋。他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两条人鱼，一个金发一个褐发，银色的尾巴漂亮极了。
　　我看见那两条人鱼呀，一直冲着深海游去了；她们游得很慢，但是一点儿都没回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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