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海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卡琪曾经绞尽脑汁回忆过，她想着在自己少得可怜的童年回忆里，有关于大海的印象是来自于什么呢。大约就是挚交好友用好听却带些沙哑的嗓音做出的描述、在沙滩上行走时手指偶尔触碰得到的粗糙贝类以及……总是以这一句作为开头的，被重复过千千万万遍的愚蠢童话。

　　一
　　卡琪生下来就是瞎的。
　　她妈妈生下她后一发现这小孩儿缺了些部件就知道自己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于是趁早勾搭上外来客卷了铺盖溜之大吉，留下老实巴交的老乔治和不光瞎眼身体还虚弱得要命的亲女儿。老乔治不顾邻里嚼舌头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好歹是从瞎眼体弱的婴儿晋级成了瞎眼体弱的大姑娘；谁成想他的这大姑娘性子乖僻又阴沉，成天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窝在没租出去的渔船旁边晒太阳。
　　得亏卡琪运气不错，能交上个忍得了她这臭脾气的好姑娘克萝娜当朋友。
　　克萝娜待她是真好，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最好动的时候，她却能天气晴朗时忍着无聊陪卡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阴雨天气就打着小油灯一字一句给她念书听。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她的声音本该是很好听的，却因为总在海边生活的原因透出些沙哑，念着词句这样干净美丽的童话有种别样的味道。
　　克萝娜长什么样子呢？卡琪却在她念故事的时候撑着脑袋毫不内疚地走着神，她想着太阳是金色的，还是温暖的；像克萝娜这样……像她这样的人，大约也是金色的吧。
　　金色的克萝娜。温暖的克萝娜。能看清这个颜色乱七八糟却美丽得要命的世界、然后一字一句依着她的心意复述给她听的克萝娜。
　　……克萝娜。待她多么好、却又美好到足够让她嫉妒的，克萝娜。
　　这当口克萝娜像是察觉什么一样停下，凑近了些用一种看似很不耐烦实则相当关心的口吻问她又出了什么毛病。有什么细长柔软的东西蹭过了脸颊，有些痒。卡琪猜那是头发。
　　卡琪笑一笑说自己发了会儿呆，然后无理取闹地让她从头再来。

　　二
　　[最小的女儿生得非常美丽，嘴唇如同玫瑰花瓣娇嫩，眼睛如同蓝宝石般清澈，头发如同金色的丝线般柔软；但是她没有人类的双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漂亮的鱼尾。]
　　造渔船的老乔治家有个瞎女儿哟。瞎女儿哟，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女儿哟。
　　孩童们这样高高兴兴地宣布着，像是在谈论什么唯有他们知晓的机密。他们转着圈拍着手，唱着自己编的天真而刻薄的歌谣；他们围着坐在渔船边不声不响晒太阳、双目紧闭的少女，叫嚷嬉闹着拿走她的帽子，然后在跌跌撞撞爬起身惊慌失措的女孩子面前像夺取敌人首级的将领那样，得意洋洋把勇者勋章高高举起。
　　“——差不多够了，小鬼们。”突然出现的声音严厉且带着些明显听得出来的不悦，童话故事告诉我们这种时候出现的一般就是无恶不作的大魔王。
　　不过接下来就和愚蠢老套的童话半点不相似了——呼啦啦，冒牌勇士们的聚会在大魔王出现的时候作鸟兽散，而被孩子们称为大魔王的克萝娜相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弯腰拾起被弄脏了的的帽子轻轻抖净上面的细沙。
　　中午海滩的阳光正当刺眼时，克萝娜稍微眯起眼睛小跑着溜到渔船的背面，如料想般看见双目无法视物的女孩儿扶着船缘跌跌撞撞。她一边挪动着身体一边还拼命伸着手在空气中挥舞，像是能从那一片虚无里拽出一个欠收拾的小鬼然后抢回来帽子似的。
　　克萝娜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把式样早就过时的花边帽卡在对方头上。“对付那群小家伙就该骂个痛快，”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牵过女孩儿的手，“——我说了许多遍了，你从不听我的。”
　　而那自始至终不曾发出声音的盲女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却是轻飘飘如同看到什么幻觉般带着种诡异的满足感。
　　“我不能骂他们，佩德会不高兴的。”她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一样，神色明明委屈得不行声音却越加狂热，“我得一直温温柔柔不发火才行——佩德最喜欢温柔的女孩子，他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他一定会的。她像是非得说服自己一样重复个不停。

　　三
　　[小人鱼悄悄凑近了些，从舷窗外看到了恰好站在窗边的王子。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佩德是谁？哎呀这个说来话长了——不过其实概括起来也简单，个儿高，脸蛋好，脾气还挺不错对女生也很是有一套。大约就是刚长开正值春心萌动的少女最喜欢的那种。
　　至于卡琪怎样喜欢上他的，说出来其实也不过三流童话里的剧情。
　　目不视物的公主在沙滩晒太阳却突降暴雨，一向依赖好友陪伴的公主慌了神，诺大沙滩之上不辨方向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自家有着遮雨棚的渔船。这种时候王子殿下及时驾到，温言安慰她顺手给她盖上暖和的大外套，牵着她的手和她一道藏进遮风挡雨的地方。
　　多浪漫，卡琪想着。被他牵着手的时候心脏如同充血肿胀般猛然鼓动，砰嗵砰嗵砰嗵一遍一遍重复声音大得不得了，盖过雨声盖过喘息盖过她世界里的所有。
　　——孤陋寡闻又纯情的公主哟，她对王子那纯属偶然的温柔一见倾心。
　　但是王子怎会喜欢粗鲁又傲慢的渔家小姑娘呢。佩德年方十五正当青春年少，别的爱好没有只天天抱着书翻，最喜欢的画本叫海的女儿。他对着喜欢他的女孩子们放出话来，说将来要娶的新娘非得像小人鱼一样美丽善解人意又温柔善良。
　　克萝娜对此嗤之以鼻，还像小人鱼一样，都十五了还不知道照照镜子找出点儿自知之明——小人鱼一样的女子兴许是有的，不过那样好的姑娘何苦去找他受罪。
　　克萝娜却是没看见在听到这传闻时，她身边那少女那双早已坏死的眼珠似是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

　　卡琪变了，明眼人有目共睹。
　　卡琪像个真正的淑女那样收敛脾性，尽管生长在小渔村边的少女根本不可能懂得淑女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不再在克萝娜念故事的时候与她抬杠；学会笑的时候不露出牙齿尽管她根本连自己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在与被宠坏了的小孩子斗智斗勇的时候也不骂他们，只全然不在意似的一直笑，笑里还带着委屈，像是个坏掉了、只会笑的玩具娃娃。
　　克萝娜劝了她千遍万遍，她全不听。这么个没心没肝的女孩儿像是把这样多年的感情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只是如果就这么一输，她大约也就一并要输掉自己的所有。

　　四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佩德摊牌。他像所有的花花公子那样温柔又残忍，对卡琪露出她完全看不见的笑容，语气有礼却带着点不足以让她察觉的居高临下和怜悯。
　　“卡琪，你的眼睛这样漂亮，如果能有神采的话一定会给你的美貌锦上添花。”他的语气类似于天天写情诗无病呻吟的酸诗人，偏偏这样无聊的夸赞却能让卡琪红了脸颊站立不安。
　　不过佩德下一句话就立竿见影地让她的脸红消了个干净。
　　“所以等到你的视力恢复了，”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笑了起来，甚至能感觉到些许呼出的热气。“我们再见面吧。”

　　那天晚上克萝娜一宿未眠，因为卡琪来了她家。
　　那晚上卡琪和她说了很多话，像是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从某年某月某日她第一次知道太阳是个什么东西，到老乔治近来身体越加不好总是咳嗽个不停；从批判写童话故事的人脑袋都长得一模一样半点新意都没有，到悄悄透露自己被清晨的海风吹拂时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刻；从一个以“王子和盲眼的公主相遇了”作为开头的烂俗童话，到另一个“王子脑袋抽筋不喜欢公主于是公主跟着大魔王跑了顺便揍了王子一顿”的不知所云的故事。
　　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到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点也不淑女一点也不含蓄，像个小鬼一样哇哇大哭还把克萝娜抱得紧紧，眼泪弄湿了克萝娜被柔软卷发覆盖的头顶。
　　“我不想瞎啊，谁想啊。”卡琪到最后就只是莫名其妙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都沙哑，“我要能看得见……克萝娜你说，我要是看得见佩德，看得见你，你说该多好。”
　　“恩那是很好。”克萝娜反手搂着她，声音却反常地没有起伏。“你要是能看见……能看见，就什么都好了……你陪在我身边不成吗。”
　　这两句话简直风牛马不相及，卡琪没听清，打着哭嗝儿问她：“你说啥？”
　　“……没什么。”
　　卡琪不知道克萝娜很难过。她眼睁睁看着无比珍重被自己视若生命的友人犯着魔障，好好一个人折腾得不成样子，挫败得她几乎想委屈地大哭一场。
　　要是真喜欢上谁也就罢了，你明明就只是喜欢上了个精神寄托。佩德汤姆约翰，是谁都可以，只要是在那个时间遇到了你对你好言几句，让你感觉到这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你——那样的话不管是谁都行。
　　但是我所有时间都在你身边不是吗。你……你陪在我身边不成吗。
　　陪在我身边不成吗。

　　想着想着她竟然发起抖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又很快褪去了，死命咬住嘴唇像是下了事关生死的决定。
　　这会儿卡琪发疯发得正伤心，没空去仔细理她。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克萝娜不停发着抖不是被她摇的，而是早就先她一步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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