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江湖之灵主]风雨潇潇

　　甲府。
　　“他这样昏了六日，若后天仍未醒，那么与娄英秀的半月之期……”良垣皱眉盯着榻上男子，后者依旧无知无觉。倒是百里登风说这人每日都在好转，他可没看出今日与昨日有什么不同。
　　百里登风照常替榻上人按摩四肢。单雨童的脉息一日强过一日，他曾试着输些内力进去，发现这人的丹田不似以往空虚，经脉之中真气流转，将他的内力尽数吸收。百里登风心知单雨童醒来只在早晚，经良垣一提，却将他一直不愿提起的事说了出来。他沉默片刻：“若明日他仍是这样，我便动身去戎武山与娄英秀一会。”
　　“登风大哥，这不是送……”燕凌姣急道，娄英秀武功今非昔比，而百里登风已非重阳之体，如何与之抗衡？她知此举不啻以卵击石，却还是不忍说出那个“死”字。
　　百里登风笑笑：“他的弟弟还在那里。我受人之托，须给他个交代。”他忽转身对燕、良二人一揖到地：“若我未回，单兄便拜托你们照顾了。”
　　良垣看他神情极为端肃，一时凝噎。燕凌姣十指绞住衣角，神色戚戚，樱唇开开阖阖，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你要将我托付给谁？”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单雨童倚在床头，初生的朝阳照在他脸上，他似乎觉得有些刺眼，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瞧向旁边黑发男子。
　　百里登风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只觉恍如梦境。他揉揉眼细看，这人一双金青色的眸子里确实盛满了自己的影子，眼瞳闪耀仿如晴空碧海，直欲将人吸进那闪亮的波心。待旁边传来一声咳嗽，他才如梦初醒般，磕磕巴巴道：“你……你醒了便好，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我自然不会将你推给别人的。”
　　官道上前后驰来两骑。前面的白衣男子频频挥鞭催马快跑，似急着赶路。马背颠簸，他却稳稳坐着，显然内功不弱。后面的黑发男子显得稍老成些，始终与前人保持着一骑的距离。他见前面的人越来越快，忍不住开口喊道：“你功力真的恢复了么，长途奔驰，可还吃得消——”
　　“不消你担心，”白衣男子回头答道，蓝发向后扬起，露出一张堪比女子的秀丽脸庞。他又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前面就是纵淮镇了，到镇上歇脚不迟——”
　　百里登风无奈笑笑，从这里到纵淮镇，起码还要半日，手上却加紧了催马。马蹄哒哒声中，两骑绝尘而去。
　　曛烟笼四野，夕霞染窗閈。
　　二人到了纵淮镇下马，见四周还是一片死气沉沉，不同的只是白雪换烟霞。百里登风暗想今夜是上不了戎武山了，对单雨童说道：“天色不早，不如在镇上休整一夜？”
　　单雨童虽心急，也知疲兵易败。况且他功力刚刚恢复，赶路的时候觉不出什么，下了马却感觉阵阵疲倦潮涌而至。他点点头：“我正有此意。不知上次那家客栈还在不在。”
　　二人行至“如归客栈”门前，百里登风上前敲了敲门，朗声说道：“在下和朋友前来住店，麻烦老丈开开门。”
　　等了片刻，却未见有人开门。百里登风方欲再敲，手却被单雨童按住。单雨童向里面努了努嘴，百里登风侧耳细听，果然有搬动座椅的声音传来。很快，“吱呀”一声，门扉随之拉开一条小缝。
　　店家见是两位熟悉的客官，放下心来，招呼二人进店。店内桌椅摞在门后，他方才挪开几张，正用布巾擦着上面的灰尘。客官落座后，老人转身进了厨房，口中絮絮念叨：“小店没什么吃的，上次归儿拿来几块炊饼，半斤牛肉，还望公子爷不要嫌弃。”他生火将吃食热了，端上桌来。方欲把水烧上，却听那黑发公子问道：“老丈，我们上次走后，纵淮镇可有什么变故？”
　　“哪有什么变故，小老儿的上一批客人也是二位公子。不太平，说句不当讲的，二位走了就不该回来，”老人咳嗽数声，抬起树皮般的手背抹抹眼睛，“前天夜里那帮山匪还来到镇上，直到昨天夜里才走。”
　　“老丈可知来得是什么人？”单雨童心中起疑，眉头一皱，问道。
　　“那天老朽半夜被吵醒，从窗缝里偷偷看了一眼，是个矮个子，谢顶，精瘦，好像以前是号称‘四大金刚’的……”
　　“老丈可知他们为何下山？”
　　“山匪的事，老朽怎会晓得，”老人佝偻着身子将水烧上，“老朽之前也见他们下来过几次，却总是隔几日再回来。这次不知为何……咳，来的人也多。”
　　百里登风与单雨童交换了一个眼神，戎武山上恐有变故。水开了，老人提壶为他们倒上，摸出钥匙上楼去收拾房间。
　　百里登风伸筷夹了一片牛肉：“裘鸿啸此次下山颇有蹊跷，他既未与娄英秀捉人，凭什么回去复命？”
　　“他回去恐怕不是为了复命的，”单雨童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四大金刚’之间本就有些龃龉，狂澜在时全靠她压着才勉强维持。
　　“现在四中去二，剩下两人地位悬殊，裘鸿啸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了反骨也是可想而知，”他微微一笑，“故而他此番下山，回去便是找娄英秀算账罢。”
　　单雨童为自己再倒一碗：“这结果，你看如何？”
　　“裘鸿啸岂是娄英秀的对手？就连黑……”百里登风忽然顿住，剩下的话，他却说不下去了。
　　单雨童知他所想，将碗中开水饮尽，神色带有几分苍凉：“你走罢。娄英秀要杀的是我，你无须白白送命。”
　　百里登风呼吸一滞，伸手覆住他手背：“是生是死，我心中早有计较。我既随你来了，这等话便莫要再说。”
　　单雨童抬眼，对上身边人的眼眸。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灼热的亮光，仿佛能将一切熔化，令他莫名感到安心：“孤身行险地，无兵犯虎穴。不知该说你勇敢还是愚蠢。”单雨童夹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话锋一转：“玄容箫碎了。”
　　百里登风一愣，见他自包袱里取出白羽箫，吹口处亮丽的蓝色已然褪去，箫身只余一片暗淡的白。单雨童笑笑：“碎了也罢，弄箫人不在，留这死物又有何用？”
　　翌日。
　　单雨童上山，沿途未遇一兵一卒。他行至殿前，开口道：“单某应约而至，此间主人不妨开门一晤。”里面传来一句“放他进来”，一小卒自门后将大门拉开。单雨童缓步而入，殿内常年不见天日，几盏长明灯四下燃着，灯光冷白，照得周围一片阴森。空气中浮动着新鲜的血腥味，似乎刚刚发生过一场血战。
　　“你果然来了。”
　　娄英秀支颐靠在椅上，凤眼斜挑乜将过来。玄霜眼睑半垂，在一侧侍立。单雨真被点了穴道扔在地上，见他进来，双眼瞬间一亮。
　　“你知道么，这殿里三十六盏长明灯，棵棵灯烛都是用死人的膏脂熬成。泥黎殿中冤魂无数，倒免去兄弟们下山买烛的辛苦。”女子呢呢如燕语，若非话中内容可怖，直教人听不够：“你猜，你这宝贝弟弟，做成蜡烛能烧几天呢？”
　　她自阶上踱步而下，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不疾不徐的“哒”“哒”声。娄英秀走到单雨童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如情人一般软语嗔道：“你这死人，当日不肯陪我姐妹，现在还不是要乖乖送上门来？早知如此，何必害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呢？”
　　单雨童神色冰冷，眼神越过她看向地上的雨真。娄英秀见他仍是一副冷淡样子，怒极反笑：“啧啧，瞧瞧这张脸，当时可是让我想得抓心挠肝呢。”
　　话音未落，她面色一寒，眼中如有利刃射出：“可惜，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玄霜，杀了单雨真！”
　　女子势同怒涛猛虎，自阶上一掠而下，伸掌拍向单雨真颈侧。掌力未至，额前陡觉一阵劲风袭来，她提气变招，与来人双掌相对。“啪”的一声，两人一触即分。单雨童平复呼吸徐徐落地，玄霜眉头紧皱，一手抚膝，一手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向后连退几步。娄英秀双眸眯起，杀意顿生，双睛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湛蓝！她如风掠至单雨童后方，身姿飘逸一跃而起，抬手罩住男子顶心，如蓄势的鹰隼——
　　这一刹那疾如雷电，单雨童只觉周围空气被骤然抽走，头顶笼上一团黑影。他呼吸被夺去，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双腿却被牢牢钉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蓝莹莹的眸子在眼前放大。蓦地寒光一闪，娄英秀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未待说出半个字，头颅便随着身体骨碌碌滚落在地。空气瞬间回笼，单雨童疾步退开，却还是被飞溅的黑血溅中。
　　他看到，娄英秀饱受欺凌的童年，拜师学艺的少年，追随狂澜的青年，以及在泥黎殿中受尽酷刑的死状。
　　“我好恨，我好恨啊——单雨童，你好毒啊！”女子口中喃喃，铁链穿过肩胛、肘关节、掌心，将双臂水平吊起，身体无知觉地垂着，全身皮肤破裂，血顺着身体嗒嗒滴落，与地上干涸的血迹渐渐融作一处。
　　“哈哈哈天不亡我。单雨童，我活着一天，便叫你一天无宁日！”阴寒幽冥之处，女子缓缓挪动身体。她轻轻抬手，手腕粗的铁链被随意挣断。女子虽浑身血污，动作却是出奇地轻快利落。她浑身的伤口诡异地迅速愈合，落地时皮肤已经变得光洁饱满。黑暗中的双眸一片幽蓝，仿如两点燃烧的磷火。
　　“去，把这个下到他的碗里，再将他弟弟带来。”女子轻易摄去玄霜心神，后者盯着那双湛蓝凤瞳，不自觉伸手接过一枚绛色药丸，躬身一礼，受命而去。
　　单雨童喟息。抬眼见对面小卒随手把长矛扔到地上，脱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带着笑意的一张脸来。他神情飞扬跳脱，双眸狭长晶亮，犹带三分痞气，这神情单雨童再熟悉不过。
　　百里登风。
　　单雨童眼中透出几许笑意，如日光闪耀的碧海：“若不是你想出此等计策，恐怕非但你我有来无回，连雨真都要折在这里。”他俯身替雨真解开穴道，小孩瘦了一圈，他心里一疼，安抚地拍拍小孩的后背。不过以后有那家伙在，相信不久便能养回来。
　　单雨童抽出白羽箫，扬手抛给玄霜。后者神情中惊惧迷茫参半，见他掷过白羽，下意识伸手接住，一张脸霎时白过手中箫管。
　　“玄容白羽，缘尽当时。白羽赠卿，望君珍重。”
　　女子樱唇蠕动，未待组织好语言，却看见白衣男子拉起弟弟走向了对面的人。她未出口的话语噎在喉间，两行清泪落在紧握白羽的手背上。
　　三人回客栈牵马。百里登风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对掌柜笑道：“老丈，快些将店里打扫干净，过不了多久，客人就要上门了！”未及老人收回疑惑的眼神，那黑发青年便跃上马背，扬手一鞭朝前面的白衣身影追去。
　　“雨童，那天你吃了药后，晚上就发起烧来。那烧古怪得很，竟六日不退……”
　　“其实我当时虽动弹不得，但并未丧失意识，”身边的白衣男子沉吟片刻，一夹马腹，“你一直在旁边照顾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
　　旷野无垠，行人渐稀。碧草连天，又到了一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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