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街口，有个穿着中山装的白净男学生提着书包安静地站在那儿。
　　应当是看见了要等的人，他突然笑了，招着手喊：“许林川！”
　　“大少爷要上课去呀？”阿川下了黄包车，看着他的书包问。
　　“趁你还没来，刚在门口咖啡厅和同学谈了排练的事，”朱婴得意地笑，揽着好朋友的肩膀进了家门，“这不学校有个新话剧呢！”

　　“哎你听说了么，长安阁那边出事儿第二天一早，接着就有人死了。”
　　书架前，阿川一页页翻着剧本初稿，这朱少爷正端着咖啡走过来，眼睛放着好奇的光，看起来对这件事很有兴致。
　　“怎么一回事。”阿川对这些事提不起兴趣，只是不咸不淡地问。
　　“大约是个混帮派的青年男人，新来上海滩谋营生的，”朱婴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眉头微蹙，“这人有点拳脚本事，投靠了一个不知名的什么组织，急功近利地上来就接了个大活儿，对了，你知道尤小星么？”
　　阿川皱起眉：“这又是什么人？”
　　朱婴嘟嘟嘴：“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么久不在上海了，这尤小星也是个□□上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听说这人啊就是抢的尤小星的生意，事后拿了一大笔钱，所以啊，他的死，有人怀疑就是尤小星干的，他有作案动机和时间。”
　　“那，这尤小星被逮捕了么？”阿川淡漠地敷衍着。
　　“没有啊，”朱婴往自己嘴里扔了一瓣桔子，鼓动着腮帮子继续说，“这都是黑地里的事儿，没几个人知道，警察局就算想逮捕，也没证据啊！”
　　“呵，”阿川撇撇嘴，“黑地里的勾当，你怎么知道的？”
　　“别的事我没法知道，可这件事我想知道还不容易，这两年跟老爷子常有交易的商人，知道有谁么？”他扬起大拇指，指着隔壁房间。
　　“嗯？”阿川注视着他，等待答案。
　　“其中一个就是□□混出来的，”他往前探一探身子，“一直跟着杜先生。”
　　“谁啊？”见他一直在卖关子，阿川有些不耐烦了。
　　“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你也不认识，说出去也不太好，”朱婴眼神一挑，颇为得意，“就是因为他，我才得以窥见不少秘密。”
　　阿川想了想，继续问：“这件事，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那怎么可能，”朱少爷终于下来书桌，到他身边坐着，“换做你，你会跟生意伙伴的儿子说这些么？只不过他既然跟我家有来往，有些事，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他身边的人，我也会眼熟很多，一来二去，总能听说点儿隐情，这死了的青年男人投靠的组织，与我爸这生意伙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不好好上课，整天搞这些干嘛。”阿川对此颇为鄙夷。
　　“我哪有这么多闲工夫，除了上课还要排戏，”他戳一戳面前的剧本，“要不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也不会多关注，除了你我还没跟别人说过呢！”
　　“什么蹊跷，不就是一个□□杀手被另一个□□杀手做掉了，然后你发现他们背后的势力跟你父亲的生意伙伴关系微妙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做侦探的潜质呢！”
　　朱婴低下头，颇为无奈：“原来你没听明白啊，关键在于，这个被杀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前一天做下长安阁案子的那个家伙！”
　　“啊？”阿川心里咯噔一跳，顿时警惕起来：“你确定？”
　　“我，我不确定，一半听说，一半推论，那天出事之后就没了消息，警局和被害方都像约好了一样缄默无声，第二天这人又死了，我实在不得不多想。”
　　阿川点点头：“假如你的胡说八道都是真的，这两个杀手虽然有私人恩怨，也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中间人，实际上针锋相对的双方，一边是长安阁的冯经理，另一边是谁。”他转头看向朱婴：“你也有思考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一边是长安阁的老板黄伯孺，另一边冲他兄弟下刀子的人，是谁。可是自己与伯孺之间的事情，包括当日自己其实是半个案情发现人，他还不想叫好友知道。
　　面对许林川的追问，朱婴定定呆了两秒，才做出反应。
　　他暧昧一笑：“有是有，可我这都是瞎猜啊，不好说，再说了，论这个，下手的和被害的，两家人其实比谁都清楚，这种事警察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啦。”
　　“知道自己是瞎说，那你还跟我说这么起劲儿干什么！”阿川白他一眼，故作不悦，心里却在暗自忖度整件事。
　　当日小公寓里那只断手的鲜活模样，依然历历在目，过去的一周时间里，他还是会时常想起当时的场景，以及那一场鸡蛋味的呕吐。关于整件事情背后的原委，他从没有过多思考，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一次恶意报复事件，毕竟年轻气盛的黄伯孺手下有规模不小的产业，商海浮沉、风云际会，不论因为生意上的磕碰生出过节，还是遭小人妒忌单方面寻衅滋事，都应当算作寻常事，面对这些，他许林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彼时他也只是叮嘱伯孺进出小心，至于事情究竟如何、未来怎么处理，他没有多问，更不愿多想。
　　但今天，叫姓朱的一通“胡说八道”下来，阿川感觉自己似乎被迫靠近了事情的真相，而面对这些似是而非的胡乱推断，他更是不禁为伯孺的人身安危感到深深的担忧。这样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从没体验过，不知道仅仅比他年长两岁的黄老板，是怎么忍耐下来的。要知道，在和伯孺认识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所见到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开朗刚健，周身毫无一丝阴鸷的气息，如此模样，实在难得。
　　从朱府出来，两人商量好这次是许林川掏腰包请吃午饭。
　　步行去目的地，两个年轻的男孩子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虽说身上还有掩藏不住的稚气，却正是最自在逍遥、风度翩翩的模样。冬日暖阳下，仿佛人间最好的时节。
　　一辆汽车慢慢驶进视线，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川看见后窗帘被撩起，露出一个女人娇嫩的侧脸，她身边的男人正笑得开怀。
　　“啊呀。”他低声叹息，目光追随车子远去。
　　“怎么了？”身边的朋友这样问，也顺着他看过去。
　　车子就在他二人要去的饭店门口停下，后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落地，下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头发梳起，露出整洁的鬓角，深眉秀目透出些许凌厉又不失和气，黑色西装笔挺熨帖，小巧的领结打地恰如其分，修衬出他颀长健康的身姿，真可谓丰神俊朗美人之态。
　　是黄伯孺。
　　阿川开口想唤他一声，话音未出，就见他绕过车尾打开了另一侧车门，伸手牵出了那个美丽的女人。
　　一时间，阿川不知道何去何从，因为这女人的背影简直像极了南孟秋。
　　“嘿！看呆了呀，”朱婴推他一把，“色鬼！”
　　阿川看看笑得正欢的朋友，没有说话。
　　进门的时候，黄伯孺飞快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他收起了笑容，抿着嘴角，神情严肃。

　　“嘿，哎，牛排几分熟？”
　　朱婴拿手指头戳一戳对面人放在桌面上的手背，认真问。
　　阿川扬扬下巴，把散漫的目光慢慢收回来，回答：“全熟。”不甚在意。
　　“你别闹了，”朱婴一怂肩膀，笑了，“胃又不舒服啦？”他探着脖子问。
　　“没有，”阿川有些悻悻然，“就想吃熟的。”
　　“好，那就，九，九分熟，”朱婴有些尴尬地告诉侍应生，转过脸又说，“我看你今天脸色一直不好，是不是刚回来还不适应水土，胃病又起来了啊？”
　　阿川摇摇头，端起杯子喝水。
　　“也是，在日本人那儿生鱼片也该吃习惯了，算了我不问了，你呀就是需要人照顾……”
　　朱婴接下来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低头瞧着杯子里的白水发呆，看上去倒是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
　　他特意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有暖融融的阳光径直照过来，心里仿佛也能开阔很多。他恍然自问，开阔？我又在压抑什么呢？眼前的菜点食之无味，举着刀叉，仿佛无从下手，他轻叹一声，看一看外头来往的人们，玻璃窗隐约映出一道人影。回头看向餐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果然是伯孺——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去给对面的女人擦了擦嘴角，似乎并没有过多亲密，却看得阿川心口更郁闷。
　　这个男人与小秋姐互相之间莫名其妙的冷淡，总是让人难以接受，让他始终耿耿于怀。
　　可他不知道，南孟秋之于黄伯孺来说，动心是容易的，因为不会太久。
　　人都是这样，容易被打动，容易对人心动，更容易冲动。当心脏又一次突然加速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对某个人的渴望让身体急剧升温，往往就是一瞬间，在你脑海里点燃所谓爱的花火。动心总是容易的，仿佛总有一个新鲜的可人儿在下一处车站等候着你，无论是端丽的外表还是富有德行的心灵，从来不缺少这样的人来满足你的爱美之心。我们可以在一天之内为很多人感到眼前一亮，可遇见十个人，或许其中九个都在看过第二眼后变得平淡无奇，而剩下那一个，又极可能只是瞧着顺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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