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一
　　他娶我有些年头了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我与他成亲的那一晚，他过来掀起我的盖头，久久地注视着我。
　　而我始终低垂着眼帘，只知一袭红衣在面前，可面前的人是喜是忧我就不得而知。
　　后来，他出去了，我抬眼只看那一抹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从此我便再也没见过他，即便我们住在同一府中……
　　几年后，他成了皇帝，我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册封典礼上，整个过程他却抱着另一个女人，我仍是低垂着眼帘，接受他给我的金印，金册，淡淡地道了一句：谢主隆恩…
　　他一甩袖子，哼了一句，走了…留下我与众大臣…
　　从此，我待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国宴还有所谓的家宴，我也一律以身体不适推脱…
　　与他出同车，入同座的永远是另一个人。
　　一道宫墙，隔着我，隔着他，仿佛我们的命运再也不会交集，仿佛我就在这深宫红墙内终老一生………
　　也罢，我本无牵挂，又何须计较我将会在这人世间怎样消失……
　　二
　　初春，我躺在海棠花树下的躺椅上，天气很温暖，阳光从海棠花间穿过，投下斑驳的影，我用书遮着眼睛，感受春风的些许凉意…
　　而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琉璃，不是叫你不要打扰我吗？”我依旧闭目养神。
　　“………”
　　“不说话？他又是宠幸哪个妃子让你的欲言又止了？”我淡淡道。琉璃向来喜欢在我耳边唠叨这些事，我愈是无动于衷，她愈是唠叨，最后我只好洗耳恭听，左耳进右耳出…
　　“你这样会着凉的。”
　　男声，怎么会是男声，我的宫里连一个内监都没有！
　　我立刻扔开书，危坐在躺椅上，瞪着眼前这个人…
　　温柔的笑，这个男人从地上捡起书，坐到我旁边，久久地，我才认出面前的人是他…
　　是我老了，还是我记忆中的少年长大了？
　　也对，自我与他成亲，都没正式看过他一眼……
　　我愣了半晌，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他怎会来此？
　　他微笑着让我怔怔地看着，白色长衫上渲染着大片墨竹，一如我们初见时的模样，只不过现在的他要比以前成熟稳重些。
　　“十年未见，我的皇后一点没变啊！”他温柔地笑道。
　　十年？从上次册封大典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昏昏度日的我有些诧异，我竟在这宫里待了十年未踏出一步。
　　我佯装镇定自若，施施然想给他行礼：“臣妾……”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忘记怎么行礼了，十年我不曾见他，更别说行礼，皇后该怎么向皇帝行礼的那些规矩册封前有嬷嬷教过我，可现在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就这么尴尬地半蹲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噗嗤”笑了，温柔地将我扶起：“我的皇后，别紧张。”我这才注意到他自称“我”不是“朕”。
　　我这才想起他在我面前一直以“我”自称，不管以前他还是个皇子，还是他现在是个皇上，即便他娶了我过后总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母后生辰，要求我带你去。
　　第二句：父王驾崩了，我们要去守丧。
　　第三句：明日随我进宫。
　　统共这三句，我记忆深刻得紧，可今天看他的样子，似乎要与我说三句话以上了。
　　他温柔地扶我坐下，兀自从树下石桌上倒了杯茶，然后递给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半天愣着不动。
　　他见我不接，挑眉笑道：“怎么？还要为夫我喂你？”
　　听到这句话，我连忙接过杯子，不带喘气地把茶水喝完，刚咽下去就呛着了，扶着胸口连连咳了几下，他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道：“都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
　　多大？我自己算了算，我十八岁嫁给他，在他府上待了两年，在皇宫已经十年，我现下该有三十岁了。
　　三
　　我抬起头看着他，道：“皇上今日怎会来此？”
　　他挑眉，“这是我的家，我想来就来，难道皇后不欢迎？”
　　我有些无奈了，这确实是他的家，他有随便走走的权利。
　　“皇上都说了，这是您的家，想来便来，臣妾有什么权利说不呢？”我无奈道。
　　他看着我，伸手摸我的脸颊，我有些猝不及防，愣在那任他那温暖的手扶在脸上，温柔地笑道：“皇后是嫌我来得不够？那我以后日日来。”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我有些气恼了，他这是明着误解我的意思，红着脸偏过头去。
　　他放开手笑道：“我到你这来就是寻个清静，来陪我下盘棋吧。”他把石桌上我琢磨的残局收起来，对我说：“要白子还是黑子？”
　　“自然是白子，从来都没下过你，这点便宜不介意我占吧！”我来了兴趣，便也随意起来，想起以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是棋中高手，在他面前我经常败北，嫁给他之后我经常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下，十分不痛快，今日有人陪，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笑道：“不介意，我可以让你十子。”
　　“这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不反悔。”今天他的笑容异常的多，我不由得想起他年少时候，也是这般笑着，只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
　　两人都不说话，静默地下着棋，整个小院不时传来落子时的叩击声。
　　春风温柔地从耳边吹过，连带着海棠花都温柔地落下，不一会儿就是一地粉色。
　　我与他战得正酣时，琉璃回来了，惊讶得“啊”了一声，半天愣在那不动。
　　我目不斜视，“琉璃，没事干就去沏一壶茶。”
　　琉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给他行礼，他摆了摆手，琉璃就识趣地去沏茶。
　　这是我与他共同的习惯——下棋不许别人打扰！
　　琉璃服侍了我这么多年，知晓我的习惯，所以她沏茶的时间格外长，直到我们下完一盘，她还没将新茶端上来。
　　这局，我输了十子，加上他让我的十子，得有二十子了，我有些不甘心，咬唇看着他，他只是笑着，走过来，轻轻地拂去我头上的花瓣。
　　“比起以前，你进步不少。”他看着我说。
　　“还是没能赢你。这些年都白练了。”我有些泄气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自然不能让你赢我。”他依旧看着我。
　　我垂下眼帘，往事一幕幕在心中回放，是啊，我的棋艺是他教的。
　　“不行，再来！”我咬牙道。
　　他笑了，道：“我的皇后，别急呀，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些文书和奏则，晚上再来。”
　　他晚上要来？我有些不适应了，讪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怎好意思要求皇上陪臣妾下棋呢？皇上晚上就别来了吧。”
　　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对他笑，即便这不是真心的笑。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后来把目光转向我的小院，“你这很清静啊。”他似乎故意岔开话题。
　　“臣妾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况且有些事臣妾自己可以做。”
　　“你自己做？”他惊讶地回头看我。
　　“嗯，种花种草、煮茶我都可以自己做，做些事情一来活动筋骨，二来颐养性情，三来打发时间，免得太过于无聊。”我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说。
　　他久久地看着我，眼神十分复杂，后来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走了。”
　　“好。”我很自然地答道，不记得如何行礼索性就不行了，反正我这个皇后本来就名不副实。
　　但他转身那刻，我却望见他嘴角那抹苦笑，走出我宫门的背影是那么落寞。
　　四
　　他一走，琉璃就出来了，在我旁边坏笑道：“娘娘，您今日出了宫？还顺便把皇上拐进来了？”
　　我低头收拾棋子，没理她。
　　“娘娘，您就行行好告诉琉璃吧！”她急了。
　　我把棋盘棋子收拾好，放到她手上，“放回原处，我饿了，做饭去吧。”我为了不让自己无聊，都是与琉璃一起在我宫里的小厨房做饭，从来只要御膳房的材料不要现成的饭菜。
　　此刻是日薄西山，我与琉璃在厨房忙了一个时辰才将饭菜做好，搬到饭厅时天已经黑了，在此期间她却在我的耳边唠叨了一个时辰，却都在问同一个问题：皇上为什么来这？我
　　也想知道他为何来这，可惜他没告诉我。
　　我主仆二人今日算是加了餐，酱猪蹄、红烧鱼、杏仁鸡丁、明珠豆腐、凉拌黄瓜，对我们二人来说有些多，只是因为御膳房今日送来的材料有些多罢了，我想着搁那白白坏了，还不如让自己饱饱口福再浪费。
　　我与琉璃正努力地吃着，他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看起来很好吃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还是来了…
　　一抬起头就看见他朝我笑，琉璃吓得筷子都落地了，连忙朝他行礼。
　　他摆了摆手，兀自坐到我旁边，说：“晚膳我还没用，今日就在这吃吧。”
　　琉璃没动，只是看向我，我恭敬地站起来，低头道：“这些菜都是臣妾做的，恐入不了皇上的口，皇上还是去叫御膳房的菜吧。”
　　他把我拉回坐凳上，看着我说：“御膳房的菜我都吃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今日我就想尝尝你的手艺。”
　　我抬眼看他，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近的缘故，他星辰般的眸子仿佛要将我吸进去，我便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句：“好。”说出去我便后悔了，他却转头对琉璃说：“去帮朕拿一副碗筷。”
　　琉璃就乖乖地拿了碗筷给他，他又对琉璃说：“你可以出去了，朕与皇后娘娘用膳不准打扰。”
　　可怜的琉璃看了看桌上的菜，咽了口唾沫，决然地别过眼出去了。
　　他拿起碗筷，自顾自地吃起来，不时地说着好吃，又不时地给我夹菜。
　　我本就吃了六分饱，现下他在我旁边，我有些吃不下了，拿着筷子小声嘀咕着：“你也不怕有毒！”
　　他听见了，停下手中的筷子，有些调皮地对我笑道：“有毒我也不怕，我们生不同时，死能同时还同地，最后还同寝，那些大臣该立书表彰我们夫妻鹣鲽情深了。”
　　我有些愕然，恍惚间我们回到了以前…
　　我摇了摇头，想把脑中过去的影像摆脱掉，又转头夹了只猪蹄给他，“多吃点，最好把嘴堵住。”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笑着答了句：“好。”
　　五
　　待他吃完，满意地拍拍肚子，非要拉着我散步，说是消食。
　　于是我们两个人在我的小院子转悠了几十遍，灯火昏黄，我没办法看清他的脸，只是听着他不知从哪些书上看来的小故事讲于我听，整个院落不时地传来我“咯咯”的笑声，很久了，已经很久我没这样笑过。
　　这晚的月亮一点都不亮，偶尔还被乌云遮住，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走累了，我们坐在石凳上，他刚讲完一个小故事，我颇有些疲乏，打了个哈欠，道：“很晚了，我要睡觉了，恕不远送。”转身往自己寝殿走去。
　　琉璃也不知道哪去了，我懒得喊她，兀自铺好被子，准备就寝，不经意回头却看见他在我背后温柔地看着我，我转过身，道：“你不回去歇着吗？”
　　“我就在这歇着呀！”他云淡风轻地道。
　　“在这？”我顿时清醒了。
　　“嗯。”他又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我有些无奈，讪笑道：“皇帝陛下，我这座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去您哪个宠妃那吧。”
　　他颇有些受伤地看着我，语气却带着凉意地说：“你这是把我推给别人？”
　　我不说话了，顷刻间，仿佛我们回到昨天，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的昨天…
　　我低下头不看他，良久，他终于肯出声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与我置气，我不该宠幸别的女人，我保证再也不会，但今夜要么我睡这，要么你送我回去。”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孩子气起来。
　　我抬头看着他，抿了抿嘴，道：“那你睡这吧，我去隔壁与琉璃挤一块。”
　　说完，我便转身去了隔壁，没再看他一眼，但我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关上房门。
　　琉璃一晚上也没回来，她在这宫里有很多好姐妹，时常去串门，我并不担心她。倒是自己，因为有些认床，加上他在隔壁，一整晚都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有些睡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人叫醒，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他。
　　“我都上完早朝了，你怎么还在睡？”他直接掀开被子拉我起来，拿来毛巾给我擦脸，又拿来盐水给我漱口，我迷迷糊糊地让他干着这一切，有些忘记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了。
　　后来，他又拉着我与他下棋，我哈欠连天地与他下着，最后还是惨败，我有些怒了：“不下了，我要睡觉，别吵我！”
　　我发怒，他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直接头也不回地回自己房间睡觉。
　　六
　　待我醒来，发现他在我书房批折子，我站在门口微微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说：“饿不饿？我叫琉璃给你做饭去了，你先等会。”
　　我淡淡地“哦”了一句，欲要走。
　　他赶忙过来拉住我，“既然来了，岂有这么快就走的道理！给我红袖添香如何？”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我却能感觉到他眼底的一丝悲伤，霎那间我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我乖乖地走过去，为他磨墨，嘴上却幽幽地说：“老身已经三十岁了，和美人不沾边。”
　　他已经回到书案旁，一边执笔批折子一边和我说：“你也知道你才三十岁呀，还老身，不怕把自己叫老。”
　　“终归是要老的，早些老去对我而言是好事。”我淡淡地道，仍是低着头磨墨。
　　他却一把抓着我的肩膀，激动地和我说：“你必须好好活着！”说到最后，他都咬牙了，我被他这行径吓了一跳，此刻只是乖乖地点着头，他又将我抱住，我愣在那，任由他抱着， 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从他起伏的胸膛判断出他很激动…
　　从那以后，他除了早朝，其它时间都是在我的宫里与我一道，要么下棋要么喝茶，要么与我一道淡笑风声…
　　他知晓我喜欢清静，派人把那些要觐见我的妃嫔拦在宫外，就连琉璃只能白天来服侍我，晚上，我的宫里只有我和他。
　　渐渐地，我习惯了他的存在，在他下朝回来时，我会给主动给他倒一杯热茶，每每他都含笑地看着那杯热茶，注视好久才将它饮下。
　　这个时候，我就会戏谑一番，“放心，没有毒！”
　　他却不语，温柔地看着我，带着一眼万年的眼神…
　　七
　　他来时，是海棠正盛的桃月，现下，是芍药正开的季月…
　　这日，我依旧坐在海棠树下，等着他下朝，只为让他进宫门时第一眼就能看见我，我颇有些感叹，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存了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
　　可是，这一天，我在海棠树下等了一天，他却没有来…
　　想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吧，他晚上肯定会过来，我这样想着。
　　可我在我房里，他之前睡的地方，守了一夜，他还是没来…
　　从天黑坐到天明，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口，琉璃已经回来，见我如此，流着眼泪对我说：“娘娘，皇上他不会来了，您不要这样了！”
　　不会来，为什么？他为什么不会来？
　　可是，是他，拂开了我心上的雪，种上了相思红豆，却又置之不理？
　　这就是帝王的爱情啊！想来他给我的承诺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仰头苦笑起来，眼泪从眼角一滴滴往下落，琉璃吓着了，“娘娘，您怎么了？不要吓琉璃了。”
　　我红着眼对琉璃冷冷地道：“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她知晓我不是平日里与她开玩笑，乖乖地退了出去。
　　人道“芍药开残春已尽”，想不到，我的春天这么快就开到荼蘼了………
　　心中的悲凉比以往任何时候要盛………
　　一个月了，他一个月没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期盼，可眼神却经常飘忽到门口，然后定定地望着，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何时我变得像个怨妇般！
　　我的话一日比一日少，琉璃的话一日比一日多，说的都是些宫闱趣事，谁都提到过，唯独没有说他…
　　心中的冰霜一层层往上盖，明明是炎炎夏日，我却有止不住的冷意…
　　八
　　一日，我坐在海棠树下饮着茶，琉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娘娘，皇…皇上…他受伤了。”
　　我端杯子的手愣在半空，许久，才将那杯茶端到嘴边一饮而尽，而后淡淡答了句：“哦。”
　　琉璃又说：“娘娘，皇上这些日子没来，是因为邻国来犯，势如破竹，他御驾亲征去了。”
　　我忽地转过头，冷冷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上不让奴婢说啊！”琉璃无辜地说。
　　他，是真的有事去了，不是不理我！
　　我忍住哽咽，站起来，道：“他现在怎么样？”
　　“据报信的士兵说，皇上被敌军射了一箭，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我的心揪起来，握着拳头说：“琉璃，你去拿我的金册和金印，我们出宫。”
　　十年了，我第一次踏出我的宫门，在琉璃的带路下，直接奔向他的寝殿，找到服侍他的内监，亮明我的身份，要求他带我去见那报信的士兵。
　　那士兵还没休息会，又被我强行拎回前线。
　　我们奔波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的心血都快熬干了，吃不下睡不着，一直要求陪同我的人赶路，路上都累死了十匹马，一想到能再见到他，我顿时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九
　　在第十五日中午，我终于到达了大军营帐前，他，在士兵的搀扶下，在营帐前等我
　　我策马朝他奔去，阳光下，他的脸是那么苍白…他温柔地笑着，我也笑着，真好，能再见到他真好！
　　我在他身旁勒马停住，他过来扶我下马，我一把抱住他，旁若无人，含着泪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轻轻地拂着我的头发，温柔道：“我不想让你担心。”
　　“那你宁可让我误会？”近两个月的委屈让我毫不在意我的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他轻笑着，道：“都三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你都把我晾在一旁十二年了，我也没这么委屈呀！”
　　我在他的衣衫上抹了抹鼻涕和眼泪，抬起头，道：“那是你的错，是你把我晾在一旁十二年！”
　　“是是是，我的错。”他的眼里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我将他搀回营帐，倒了一杯茶给他，坐到他旁边，问道：“伤哪了？重不重？”
　　“无事。”他的眼神有些闪烁，转过头望着营帐的帘子，轻轻地说：“你还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你策马朝三哥奔去吗？那时我就在想，你要是朝我而来该多好，今日我算是完成了这个心愿。”说完，他喝了一口茶。
　　我转头看向他，同样轻轻地说：“其实，我本是朝你而去的，因为害羞，就朝他去了。”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我，“真的！”
　　“嗯！”我真诚地看着他。
　　他眼中放出异彩，而后又出现一抹伤逝，他低着头说：“那日我对着你咏上邪时，你却说着我愿与君决…”
　　我低下头，道：“这些事都过去了，随着他的消逝而消逝，想来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心结该解开了，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我已经不在乎，我现在才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事是活在当下。”
　　他抬手摸着我的脸，“你说的对。”
　　那日以后，我便睡在他的旁边，一来方便照顾他，二来，他夜夜拥我入眠，一闭上眼，只要想到醒来睁眼便能看见他，我就觉得安心。
　　十
　　半个月的柔情蜜意，让我有些觉得像是掉在糖罐里一样，岁月如此静好…
　　这日，我睁眼醒来，他在我身旁，还没醒，嘴角却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睡得很安稳，梦似乎很甜。
　　我轻轻地挣脱他，起床去洗漱，又打来水给他洗漱，他还没有醒，我又轻轻地摇了摇他：“该起来用早膳啦！”
　　他没有动，我又耐着性子摇了摇他，他还是没动，顿时我心里呐喊着：不会的，不会的！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颤颤巍巍地低头去感受他的心跳，我听了多久，他的胸腔就平静了多久。
　　我仍是不相信，一路跌着跑着把随行的太医找来，太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颈脖处的脉搏，走过来向我跪下道：“娘娘，请节哀，皇上，他驾崩了。”
　　眼泪已经迷蒙了我的双眼，我挣大眼睛，摸索着抓住那太医的衣领，忍住哽咽道：“他不是说箭伤不重吗？他不是说没有伤及要害吗？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他一会就能醒的对不对！”我像是故意安慰自己，但太医的话却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
　　“娘娘，皇上的箭伤是没事，可箭上有毒，此毒无解啊！您来的那日皇上就只剩十天寿命，却硬是撑到了十六天。”
　　听完这话，我全身像是被抽空了般，我无力地在那看着他，嘴里念叨着：“他是个骗子，大骗子！年少的时候与我说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卿绝，可现在天还在上面呀，地还在下面呀！他怎么就离开我了呢！”
　　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干了，只剩我空洞的眼神，只有看向他的时候微微有些聚焦。
　　他的死讯，虽然传了出去，但似乎他早有准备，三军化悲愤为力量，一举歼灭入侵者。
　　待战事打得差不多时，我扶柩回朝，来接我的是他的十一弟，那年我嫁给他的时候，他的十一弟才八岁，之前就与他熟识，经常叫他十一，现在的十一已经弱冠了吧。
　　十一走过来，沉痛地叫了句：“皇嫂。”
　　我目光有些空洞地点了点头，十一是知晓我与他纠缠不清往事的唯一一人。
　　十一一身帝王打扮，想来他早已立下诏书让十一继位，不过我有些惊讶他这么多年来竟一无所出。
　　突然，十一身边一女子站出来哭道：“你竟有脸站在这。”
　　我抬眼看她，一惊，这女子有一副与我七分相似的面容…
　　她指控道：“你知道他每日要在你宫门口徘徊半个时辰吗？而你还是紧锁大门！他在御花园修建高塔，只为在塔顶向下看时能看见你的身影！每每他拥我入眠，睡梦中喊的却是阿清！我知晓我是你的替代品，但我还是很难受，想着我就在他的身后等着他，没准他回头就能看见我，可他一直凝望着你，而我也一直凝望着他…”说到这，她都有些无语凝噎了，愤愤地看着我。
　　我怔怔地站在那，眼底已经干涸，没有泪水流下来…
　　十一摇了摇我的手臂，有些不忍心地说道：“皇嫂，我们快把皇兄迎去皇陵吧，这里日头毒。”
　　许久，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扶着他的灵柩进入皇陵，那些和尚做完法事，欲把他的灵柩给钉上，我拼命拦住，钉上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现下我做了决定，抢过旁边侍卫的剑，拼尽全身力气推开灵柩，我有些吃惊，我居然有这么大力气！
　　看着他如我记忆中年少的模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我知足了，转过头对十一说：“把我与你皇兄葬在一起。”生不同时，死能同穴，也好！
　　但愿有来生，我能向你咏着山无棱，天地会，乃敢与君绝。

《上邪》
短篇，古言，看着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