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四、

　　事情发生那天，顾砚白正在屋中作画。

　　画中是一个优美的戏园子，园内桃花灼灼，灿烂得好似天边的朝霞。

　　许她一座戏园，让她唱属于自己的戏。

　　顾砚白笑。恍惚间，时宜的一颦一笑仿佛就在眼前，梨园青衫，美目顾盼。

　　忽然，隔壁传来阵阵喧嚣，隐隐有刀剑划破□□的声音，混着陆家家丁大声的呼嚎与凄厉的叫喊。

　　顾砚白怔愣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跑向大门。

　　他记起不久前时宜对他说过的话。她说爹虽然在外风光无限，怕是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本来我们家的生意就不够清白，如果有一天我们家不在了，我可能真的会被卖进戏园里，唱别人的戏，慢慢地失去自己。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把她抱进怀里。

　　只要有我在，怎会让你沦落那般田地。

　　他向前跑着，撞到了几个家仆他也无暇顾及。隔壁的声音像是一把重锤，一声一声地敲进顾砚白心里。

　　“你要干什么！”一声厉喝生生炸开在耳边。顾砚白顿足回首，是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父亲不让与陆家有太多勾结，可是时宜在那，他怎么能不去！

　　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大门方向走。

　　忽然，墙头传来一阵声音，顾砚白回头一看，面色一喜，时宜！

　　陆时宜怕是费劲千辛万苦才从敌人手中逃出，原本俏丽的脸颊沾染了许多血迹。她翻墙来到顾家，见到顾砚白，瞬间放下了全部的防备，扑倒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顾砚白抱着她，有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感受。他一手抚上她的肩头，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你别害怕。”他轻声安慰道。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粗哑的嗓音“那个丫头跑哪去了，给我搜，搜不出来就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

　　顾砚白抱得更紧了，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请求。

　　“把陆家小姐请出去。顾某只是一介小吏，怕是无福能容得下陆家小姐。”顾家主看着面前相拥的人，眼底不带一丝情绪。

　　顾砚白清晰的感觉到了怀中人的颤抖，时宜惊慌的小脸猛地抬起，眼神中带着毫无保留的哀求与无助。

　　“我不会放她走！”顾砚白说罢，更加紧紧地搂住她，眼睛对上父亲的，丝毫没有一点退让。

　　“砰砰砰！”顾家的大门被重重地砸响，顾家主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忽然几步上前，把大门一拉。

　　门外满是火把和黑衣人。为首的刀疤冲进顾家，看到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眼睛一斜，对旁边的顾家主道:“今儿这是我跟陆家的恩怨，与你们顾家无关。交出那个丫头，我不会动你们分毫！”

　　“你做梦！”顾砚白瞳孔猛地放大，把时宜往身后一拉，迎上刀疤男。

　　“砚白你放手，这些人不是好欺负的。你是想要了顾家所有人的命吗！”

　　刀疤走进他们，手猛地一挑，把陆时宜从顾砚白的手中抢了过来。

　　“时宜！”他反手想去拉回她，可一把沾血的刀生生劈了过来，半截小指应声而落，顾砚白好像失去了痛觉，发了疯得去抢时宜。刀疤回头放了一句狠话“如果顾家再执意插手，休怪我手下无情。”说着，手起刀落，一条人命就要消失。

　　顾砚白终究放下了他的手。他看着时宜被她们带走，脸上只有哀伤与悲戚。她被带走。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恨这样软弱的自己。

　　一年后他离开。他需要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可以给时宜将来的自己。

　　走之前他去见了她。时宜被卖进清漪戏园，再次见到顾砚白，时宜的表情很平淡。

　　“在下陆笙，不是时宜，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灵动的姑娘，此时的陆笙面容沉静，眉眼间确是深深的空。她疏离地站在那里，垂眸不看顾砚白，语气平淡无波“公子若是想听戏，还不到时辰。若是不听戏还请移步，怕影响您的声誉。”

　　哀莫大于心死。终究是自己放弃了她，怨不得别人。

　　他长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陆笙“是我对不起你，丢下你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

　　说完，他转身离开。

　　六、

　　第二天一早，戏园召集全员开会。

　　陆笙靠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想着昨夜的梦。

　　梦里是那个晚上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还有他眼底深深的哀愁。

　　后来他说要她等，他不会放弃她第二次。

　　她记得入行时师父的话，男人的承诺做不得数。若算得数，怕是世间要少几万个杜十娘与崔莺莺。

　　陆笙不信，当初顾砚白舍她她不怨，到底是自家的灾难。而他说会回来，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会骗她。

　　可她等了五年。

　　她唱了五年的戏，演了无数人的悲观合离，怎么堪堪等不来自己的。

　　她有点害怕。入戏五年，出戏五年，有的时候演完一场戏，她会恍惚，会忽然忘记自己是谁，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她想到自己的师父，被心上人抛弃后沉溺戏中，在演最后一场殉情时，喝下的是真的鹤顶红。

　　她害怕变成师父那样，却始终无能为力。

　　陆笙从梦里醒过来，看着台上的园主，恍如隔世。

　　江南一家要请他们前去唱戏，点名要陆笙做头牌。

　　陆笙应着，回屋敛了东西，随戏班子出门。

　　三月江南正好。杨柳如烟，桃花如面。他们来到一个戏园子，眼前的景让陆笙移不开眼:大片大片的桃花林芳华灼灼，灿烂热烈。陆笙从未见过这样的桃花，仿佛开在了自己的心里，隐隐地想要突破着什么。

　　“将来我要为你开一个戏园，里面种满桃花。”

　　“你唱你自己的戏，只唱给我听。”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她有些想哭，梦游般走进这个园子。

　　往事一点一滴被戏园的熟悉唤醒。

　　“我的园子要有大片大片的桃花。”她听到远方的自己，对身边清峻的少年说“还要有一条小小的溪流，缓缓流到桃花树下。溪边有石椅，你坐在那里，听我唱自己的戏。”

　　那时，记忆的少年有清晰的眉眼，疏朗的五官，宠溺的神情。

　　陆笙看到一条小溪缓缓流到桃林，溪边石椅，一个本应在记忆中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出现在那里。

　　她想起了自己唱的戏。“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

　　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一阵香风，送到林园。【1】”

　　她看到顾砚白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清峻的双眸，温柔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带着一晃五年的悲观记忆。

　　“时宜。”他开口，目光温柔“我说过，这一次我不会放开你。”

　　“这是你的戏园，以后，唱给我听。”

　　陆笙哭了。

　　她演过的最好的光景，也不胜此刻一分一厘。

　　戏子入戏，不得自己。她终是等到了顾砚白，也真正在这一刻，找回了自己。
　　注【1】：出自昆曲《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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