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

　　清漪园。

　　曲径隐藏在繁花丛中，远远地看不清楚轮廓。青瓦白墙掩映着园林，曲径深处，透露着汩汩灵韵深然。几簇散落的翠竹，影影绰绰投射下几抹日影，依稀听得见水声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调笑与呢喃。

　　陆笙垂下了眉眼，慢慢移步到戏园前殿。

　　前殿有一个大大的戏台，台下布置三五个隔间和十几位散座。日头尚早，客人们还没有来，几个角儿正端端坐在梳妆镜前画眉点唇，三五个小生匆匆走过，见了陆笙也都停步，温顺地叫一声“笙姐”。

　　陆笙抬眼，报以一个淡淡的笑，垂眸离开。

　　这个园子里每个人都是带着面具过日子的，面具带久了，假做真时真亦假，所说所做都算不得数。想她陆笙学了三年的戏，唱了两年的曲，过了五年的流离，也堪堪成了清漪园的老人，年轻一辈见了，也都得恭敬的叫一声姐。但她听得出，那声姐最初是谦卑，此刻却是不屑。

　　陆笙有些想笑。世人皆叹风尘如刀，一道道伤痕消磨出多少颗铁石心肠。戏唱多了，反而把人本身的脾性唱没了，真是可悲。

　　想到这里，陆笙怔忡了片刻，脑海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时宜，戏唱多了，人就没了。

　　她定了定神，轻叹一声收住所有的情绪，继续向前走。

　　微风吹入临窗小榭，吹动镇石下的信。镇石是青碧色的，石边似有两个看不清楚的小字。信有很多封，都已经微微发黄。无论是哪一封，信头都是同样的名字。

　　时宜，你过得可好。

　　她是陆笙。时宜是上辈子的名字，与现在无关，做不得数。

　　光影流转，记忆裹挟着时光的洪流滚滚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二、

　　临安街有两所相并的大宅，一所归陆家，一所归顾家。陆家主早年混迹□□，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后来得到几个闲钱，置办了出房产，慢慢做起了生意。生意做得大了，早年得意春风如今落寞的兄弟们也都来投奔大哥，生意范围也慢慢与朝廷的范围打起了擦边球。奈何到底是纳税大户，朝廷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时不时提点几句，不出格也就不会有动作。相比之下，顾家则清白的多，祖辈世代为官，到这一代的顾家主也居朝廷要职，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

　　常言道：官商不易勾结。顾砚白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叮嘱要当心陆家的人，见面只需礼貌客气地应对，万万不得有太过于亲切的交集。

　　他听着，面上默不作声，心中却有些不耐。

　　顾砚白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陆家宅院桃花开得正好。他想去看，就偷偷寻了梯子，爬上墙头，利落得从上面翻下来。

　　真的也没有什么难的。顾砚白拍拍手上的灰，脸上露出得意地笑。不料刚一回头，只听“哎呦”一声，一个小姑娘被他撞到在地上。他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小姑娘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声音十分严肃“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来？”

　　原来是陆家的小姐，顾砚白忽然被这个声音打动了，他看着这个年岁并不算大的小姑娘，脸颊还蹭着刚刚摔倒在地沾染的灰尘，一双眼睛满含警惕却又说不出的灵动。

　　“说你呢，你来我家干什么？再不说话，我就要喊人了。”她默默地后退一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砚白，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这样一副受惊小鹿的样子逗得顾砚白有些开心。听闻路家主年轻时英气十足，此时看到陆家小姐，倒也是生得活泼灵动。顾砚白心知，倘若再不告诉她自己的身份，怕是真的要被当盗贼抓走了。他定了定神，对面前的小姑娘说：“在下顾家顾砚白，看陆府桃花开得正旺，一时忍不住翻墙欣赏，不料冲撞了陆大小姐，还请不要怪罪顾某的无礼之举。”

　　陆家小姐听了后，眼中的警惕放松些许。她上下打量顾砚白，嘴里嘀咕着“原来是看上我家桃花了，干嘛不从正门过来吓了我一跳。”嘀咕完也就不做声了。午后的阳光正好，日头不烈不燥，映得桃花淡雅之余，又平添一股说不出的俏丽。顾砚白看着她，俊俏的眉眼，一双眸子潋滟幽黑，长发披散下来，称着皮肤更加粉嫩动人。人面桃花，此番景色，顾砚白心中一动。

　　多年之后，顾砚白仍旧记得这个午后，记得那双眼睛灵动幽深，记得时光把曾经的陆时宜，变成了如今的陆笙。

　　三、

　　桃花又开了。陆笙来到后院，望见院墙内芳华灼灼，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陆时宜。

　　陆笙记得一个闯进她家的少年给她念这首诗。她告诉他，那是她名字的出处。小时候她性子野，娘期望她做一个典雅贤淑的人，许配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于是便从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选出了这两个字加以变形，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日陆宅相遇后，他们时不时会偷偷溜出去玩。

　　他们聊过很多。她问他名字的含义。砚白。砚是磨墨的工具，而砚台是注定要被墨染黑的，然清水濯洗后，又是如初清清白白的样子。说这话的少年眉目舒朗，身形如远山清峻高洁，让当时的时宜为之着迷。

　　他们来到街边的一个戏园子。台上的旦角飞眉入鬓，一双丹眸顾盼生情。朱唇轻启，婉转的腔调幽幽袭来，当真绕梁三日不绝于耳。陆时宜听得入了神，她看着台上的姑娘，一颦一笑唱进了自己的心里。

　　她记得当时自己对顾砚白说，将来也要学唱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园子，唱给喜欢的人听。

　　说完这话她偷偷看他，眼中满是小女儿情态。

　　顾砚白对她说，戏子入戏，往往是卸掉自己的情感，唱着别人的悲欢。戏唱多了，人就没了。

　　说完这话，他又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既然你喜欢，将来我就为你开一个戏园子，你唱你自己的戏，只唱给我听。”

　　她惊喜地看着顾砚白，看着他的脸慢慢爬上一抹不自然的潮红，又看他悄悄地牵上了自己的手。

　　相扣的十指有些青涩，却当真是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们分开。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分开。

　　陆笙苦笑，垂了眉，把眼眶的酸涩生生压了回去。

　　人生才是一出戏，戏中的承诺是给别人看的。所有的海誓山盟在接触到现实的一瞬间，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终究是她太过入戏，怨不得别人。

　　青山还本复，戏言催人老。

　　陆笙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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