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那天夜里她安静地流了很久眼泪，最后胡乱地冲一把脸就蒙着枕头睡觉。大概是结果已经知晓，即使不如人意也比提心吊胆强，她很快就睡着了。睡了很久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掏出手机，看到才凌晨3点，叹了口气。因为时差的缘故，她一般不会在晚上和同学聊微信，自从某次和梁思悠聊到了3点之后，她总担心下次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天亮。可是现在她觉得脑袋很清醒，完全可以起床，只是天还没亮。她拿起手机回复微信，看到顾昕帆1小时前发来的，“清华换季了，跟你来的时候风景完全不一样了。”
　　她有些惊喜，更多的是困惑，距离上一次男生和她聊天隔了一个多月，那时还是她找顾昕帆问数学题，今天男生莫名其妙发来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实在惹人深思。莫非是突然想起了我？还是单纯看到换季想找个人分享？还是看到换季了想起两年前的冬天和我一起走在清华看到的风景？除了第三种有点可能，前两个都有点异想天开，可是就算是第三条，也不是顾昕帆的性格，他还没到触景生情还特地翻出一个月前聊过的她的微信给她发信息的地步，宋彦想不明白。或许是男生贴心的察觉了自己对清华的情怀？
　　她问道“变成什么样了，拍张照片瞅瞅？” 10秒后男生回复了一张照片，附加着一个略显惊讶的表情，“你是还没睡还是起了？”宋彦心里淌过一条暖暖的溪流——他还为她算了时差。

　　这个周末，同在多伦多的高中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一场艺术展。宋彦高中他们那届一共有9个在多伦多，其中宋彦他们班来了三个，郭佳琦是高三停课申请国外高校，邱桐是高一结束后就移民到加拿大，俩人现在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宋彦的学校离他们学校有一定距离，因此只能偶尔选个周末出来小聚。
　　高中同学聊着聊着自然免不了扯到八卦，八卦的中心从大学里某个暧昧对象，扯到高中隔壁班的某某，一说到这个邱桐突然乐开了花，隔着长桌对宋彦手舞足蹈地兴奋地说：“宋宋，你知道郭佳琦那家伙高三毕业游勾搭上了咱班谁吗？！我去，他俩也太隐蔽了，上个月才告她诉我，还是说漏嘴被我逼问出来的！”宋彦一听说有新鲜的八卦，还是自己班的，自然也高兴了起来，“诶，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跟我熟吗？”
　　“哈哈哈哈哈还好吧，但是是咱班妥妥的大男神一枚。”邱桐说道。
　　“漱漱？方爷？”
　　“不是，再猜再猜。”
　　“不会是张一铭吧…”宋彦心里有点颤颤的，虽然对张一铭不是男女朋友的那种喜欢，可是归根结底是有着这么多年情分的很好的朋友，若是男生从来没跟她提起过这茬事，她感到失落也在所难免。
　　“噗…你这什么猜测水平，别担心，没人抢你家铭哥！ 是帆帆啦。“
　　宋彦心跳停了一拍，像是不确定一般重新张口，“顾昕帆？“，明明知道邱桐所说的帆帆只可能是一个人，这是高一时候顾昕帆后桌邱桐给他起的绰号，尽管男生当时别扭了好一阵死活不同意，邱桐还是照叫不误，倒是后来她移民加拿大，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个绰号。
　　“不是他还能是谁啊！惊呆了是不是？！我都没想到，我说高一的时候帆帆挺腼腆的好学生样子啊！你知道吗，佳琦自己先表白的，然后帆帆说让他考虑一下，结果那天晚上就回复答应了！卧槽，不要太苏！亏我高一还暗恋了他一阵……真是，少女心碎一地。”
　　原来如此。
　　宋彦保持着惊讶和大笑的表情，心里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她佯装认真听，笑容却颤巍巍地快要掉下来。她真傻，前些日子收到男生微信的时候，她还以为对方是想念她的。从来只有她心里的臆测和猜度，没有任何直截了当的证据显示男孩心里有她，而她却莫名其妙让自己做了一回主角。她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突然间眼泪落下来，她仿佛早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属于别人，而她笑靥如常，挥挥手和过去静悄悄地告别。
　　此刻，宋彦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周围人的嘘声变成杂乱的背景音，她像是一个不小心拿错主角剧本的小人物，讲了两句主角的台词后还是被人识破，狼狈地站在舞台中央，追光灯却追着她不肯放过，正正方方地打在她的身上，全世界都在等着她说些什么，她尴尬地木讷着，观众群甚至已经出现了骚动。宋彦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小丑，在座的刚刚知道这件事的人中，认识故事男女主的只有她一个，她知道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表达祝福也好，惊讶也罢。她忍着鼻酸，最大幅度地咧开嘴大笑起来。

　　“哇…可以啊，我都被吓傻了。真的没想到，昕神那样的人居然会谈恋爱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在一起的呀？分享一下追男神的经验呗，佳琦。”这算什么？有女朋友的人怎么可以骑自行车载着别人，去清华的情人坡？前两天还特地跟我说清华换季了……
　　“哎呀，别提啦，现在讲起来都尴尬。毕业游的时候去表白的，还是关关陪我去的，当时他明显愣住了，结果居然那天晚上就答应了，我都没想到。“郭佳琦不好意思的表情，在宋彦眼里却全都是甜蜜的嘲弄着她的小表情。
　　“这说明人家也暗恋你很久了啊。”宋彦忍不住想起那天的大雨和雨中撑伞离开的少年，鼻子更酸了，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哈哈哈他说他也弄不清楚，有好感这样吧，觉得我表白挺勇敢的，就在一起试试。”
　　“哈哈真的瞒了好久呢，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告诉大家啊？好歹两个人都是我们班的帅哥美女诶。”宋彦撇撇嘴，说出一句无趣但是得体的话，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傻到去表白。
　　“哎呀，很尴尬啊，都还没稳定下来就分了，异国恋我俩都没信心啦。”
　　“…哈啊？分了？”
　　郭佳琦转去拍了一下邱桐的头，“我去，你说话要说完整啊，造成多大误会。”又转回面向宋彦，“早分啦，那个暑假就分了，异国恋，开什么玩笑。”宋彦有些懵，既然知道大学必然异国，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去表白？她把这疑惑咽了下去。
　　片刻的沉默后，郭佳琦说道，“不过宋彦，我之前还以为你至少会和张一铭或者顾昕帆在一起的，我是说，大学。”
　　“哈啊？为什么？”
　　“嗯……因为你看起来就很靠谱，能长时间维持异国恋我也绝对不会感到意外。最重要的是，你看起来很明显就喜欢这类优秀的男孩子啊。”
　　宋彦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看出来很明显喜欢这类男孩子，她无辜地笑笑，示意郭佳琦继续说下去。
　　“我和顾昕帆分手后，其实还是有联系，是好朋友。那个冬天他跟我说了你要去北京玩儿，去清华找他。他说你不会骑自行车，是他载你，还说你对拍清华纪念照情有独钟……”郭佳琦陷入了回忆里，缓缓说道，她的语气平缓，声线温柔。时光列车呼啸而过，裹挟着她的声音，把宋彦的记忆又一次带回到了那个冬天。

　　北京的清晨，冰寒料峭，路上车辆不多，行人行色匆匆，奶白色的雾霾使人看不清稍远些的地方。宋彦从圆明园站出来，买了个玉米和酸奶，往清华走去。她戴着口罩，用围巾和大衣的帽子把自己的头部围了个严严实实，大概是长得很学生样，保安没有要求她出示任何证明，就把她放了进去。她不久前给顾昕帆发了短信说自己快到了，男生现在应该在往这个大门过来的路上，她索性沿着大路慢慢往里走，突然就看到了男孩骑着车飞快地从她身边过去，看起来有些着急，她原地停住，回过身大喊“顾昕帆”，男生飞快地回头瞄了一眼，然后转了个弯，推着车朝她走来。“哈，保安居然放你进来了。” “哈哈可能我长得比较纯良。”
　　“哈哈哈，是是是。上车吧。”顾昕帆拍拍后坐垫，问她：“你平时习惯侧着坐，还是正着坐？”
　　“哈啊？我很少坐别人的自行车诶…一般是怎样坐比较稳？”想到一个月前，在备战期末考的宋彦跟北京的同学商量寒假游北京的事情，受到顾昕帆的信息，说可以载她游清华，这样轻松些，她当时在打印数学练习题，只记得当时自己忸怩不好意思地回复信息，心里却被抑制不住的喜悦涨满了，连打印机运作的声音都有了规律的旋律，新鲜出炉的纸张也散发着能安抚人的温度。
　　——而此时此刻，“啊…要不我们还是走路吧…我太重了，待会儿翻车就不好…”怂！话音刚出口宋彦心里就闪过千万弹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顾昕帆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哪里胖了，完全看不出来。好啦放心吧，我之前载过比你重至少三十斤的男生。”
　　宋彦硬着头皮，先是以淑女的侧坐试了试，发现不知道手该摆哪儿。她之前幻想过用手这样的场景，彩排里或许是环抱着男生的腰，此时此刻却像手里拿了烫手的芋头，不知该往哪儿搁。她内心挣扎了很久，想起对方是多么冷漠的男生，万一抱住腰被拒绝了接下来一天就很尴尬了，为了一天的和谐，宋彦决定还是正着坐，把手搭在了男生的肩膀上。顾昕帆早就面朝前坐上了自行车，自然也看不到她这些百转千回的愁肠，只问了一句“坐好了吗？这是我第一次载女生诶。” 她心尖一颤，她算不算特别的？但是，至少她知道了，男生并不排斥她把手搭在他肩上。
　　奇怪的是，那些琐碎的小细节，她记的清晰又模糊，男生说过的话，清华的一树一木，迎面吹来的冻僵了她的手的刺骨寒风，一幕幕被她当成仪式般记住的点点滴滴，渐渐被冰封在那个寒冷的北京的冬天。再次伸手去抚开那些冰霜，却连回忆是否真实都未为人知。
　　她记得一起吃午饭的时候男生点了驴打滚儿，还跟她说炒冷面很好吃，她哭笑不得，一边惊叹于男神特别的饮食口味，一边又奇怪怎么这些细节在她看来也有独特的可爱之处——果然恋爱的女人智商为负。
　　她记得那天晚上，正好是平安夜，她在北京的同学们一起约在北大旁边的一家饭馆吃晚饭。傍晚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他们走出清华，沿着人行道并排走去饭馆。马路上车水马龙，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ktv飘出的节奏音准都不对的歌声，霓虹灯和车灯闪烁着，将天空映成了紫红色。
　　她披着之前因为冷跟男生借的外套，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往饭店走去。一路上都有些沉默，男生不是话多幽默的类型，相反，他们正经地聊着生活的琐事，谈未来和梦想，她一直认真地听着，一直扬起最大幅度的笑脸笑着。不知是为什么又沉默了一阵，男生再次开口：“11月份你跟我说要来北京之后，心里一直惦记着想要给你介绍些什么，想到你要来这两个月我都过的蛮开心的。好快啊，今天就把清华走完了，大后天你就走了，时间过的真快。”宋彦怔住，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很认真地看着男生，听他说话，然而此刻，男生的一番话让她心里泛起小小涟漪。斑斓的霓虹灯打在男生侧脸，勾勒出好看的弧线，完美地遮盖住了他的情绪，他笔直地望着前方，即使说出了这样动容的话也不曾偏离分毫看她，好像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话。
　　宋彦心跳突然快的过分，但她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马上语气欢快地接上：“是啊，所谓有点盼头日子过的更有滋味一些嘛。就像思悠她之前说要来加拿大交换，把我高兴的。走在学校里，看到什么都会在想该怎么介绍给她，幻想见到老朋友的情景哈哈。” 她呼啦啦地扯了一大堆，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以“恩什么时候来多伦多一定跟我说一声，哈哈哈带你玩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独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像一定要帮男生解释为什么他会有这个期待，好像想把任何可能产生的暧昧掐死在摇篮。
　　说完她就后悔了，不管刚刚的那个话题他是有意提起还是那么随便一说，她都是占优势的，她都可以把握好机会，把问题抛回给他。她可以开玩笑的问他“哎哟男神这么想我啊？” 她可以顺势说“恩这次来清华真的很开心，谢谢男神！”......她有很多很多的回答方式，却偏偏不该是这个。如果男生是无意的，她错失了一个让对方正视这个问题的机会；如果男生是有意提起的，现在倒显得她才是没心的那个。
　　宋彦后悔的想咬自己的舌头，却不好把话题再绕回去。男生宽和地笑笑，“去多伦多啊，怕是很难了。”说完安静地看着她，直直的视线和不回避的目光，让宋彦哑然失声，她挥挥脑子里起伏的思绪，大大方方地看回男生。对方却突然别开了头，半晌才清清嗓子，哑着声说道“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打太极的水平很可以。”宋彦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他通红的耳朵，“嗯，北京的冬天还是太冷了。”她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坐实了男生的言论
　　。
　　后来吃完饭男生送她去车站，和人群分开了后两人并肩走到公交车站去，男生突然像鼓起很大勇气似的开口，“不知道这么问合不合适，宋彦，你高中的时候喜欢过张一铭吧？”明明是问句，男生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可否认的笃定。
　　宋彦愣住，这是顾昕帆第一次主动跟她提起感情上的问题，“哈啊？你听谁说的？”她的智商在吃晚饭后重新恢复，不急于否认，试探对方。
　　“没什么，就问问，你不说也没关系。”顾昕帆别开了头，轻声说了一句。
　　宋彦呆呆的看着对方，今晚的顾昕帆有些反常。
　　“没有。”很长时间后她重新开口。
　　“嗯？”
　　“我没有喜欢张一铭。”宋彦解释道。
　　“那就好。”男生像松了一口气一般。
　　“怎么就好了？”她讪笑起来，掩盖住紧张的情绪。
　　“没事。”顾昕帆也轻声笑了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男生又重新开口，“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在大学谈恋爱？”
　　这下宋彦真的再也淡定不了了，她不明白男生问这些话的缘由，这给她暧昧的错觉。她直直地看向男生， “你可不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你问这些问题的意图？”
　　男生转过身，也看着她，墨色的眼眸里映着街上灯红酒绿的光，深深的眼窝仿佛把她的情绪也吸了进去。半晌他才垂下眼睑回答道：“帮别人问的。”
　　宋彦失笑，或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个掩护的借口，但是宋彦却凭直觉认为这是事实，她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有人”是谁。
　　后来男生陪她站在清华附中门口的公交站台等车，奇怪她等的车久久不到，她对顾昕帆说： “你先走吧，反正就在这个站，我自己等就好。”
　　“没事，我等你的车到了再走吧，女生一个人不安全。”
　　宋彦悄悄地将这小关心保管起来，反复咀嚼。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绅士举动，在别人看来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她却给他们分门别类，记录在脑海里。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是张一铭带着顾昕帆坐到宋彦旁边一起吃饭，那时候的顾昕帆有些内敛，跟性格爽朗大方的张一铭形成鲜明对比，宋彦的一个初中同学曾经评价说“他俩在一起不管怎么看都是张一铭比较闪光耀眼啊不懂你什么眼光”。的确，顾昕帆是高一下学期才变成大众男神的，大部分女生都觉得顾昕帆和张一铭很像，只不过顾昕帆稍微成熟稳重一点。只有宋彦心里知道，两人性格完全不同，顾昕帆比大家看到的更内敛一点，张一铭比大家以为的更加成熟一点。

　　那时候的宋彦比现在更活泼开朗些，开心难过都写在脸上，会因为一次大考没考好趴在桌上哭不肯吃饭，会因为班里校运会总分拿了全级第一冲到班级大本营带着全班唱歌摇旗庆贺，会在学生代表大会上和校领导争论一条不合理的校规……这也是大家一直都觉得宋彦张一铭金童玉女的原因之一，成绩优秀，能力出众，性格开朗大方。

　　这样的宋彦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吃饭时候就对顾昕帆有很深刻的印象，她一直记得那个男孩说话声音低沉偏慢，但是每句话都逻辑清晰严谨，让人听的舒服。连宋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她在心里专门给男生开了个小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她和顾昕帆这三年的交集，如果顾昕帆有机会听她说一遍，他会发现，有一个女孩把他成长的故事记的比他自己更清楚。
　　如果他知道这些，哪怕不喜欢她，她相信男生也肯定不会忍心让她现在一个人坐在这群人中间，听郭佳琦讲他们的故事，任由心底那个北京冬天的回忆发酵，最后变成苦涩的让她不愿再去品尝的酒。
　　只是他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宋彦抿了一口葡萄酒，把未曾完结的故事，未曾说出的感情，都一起咽了下去。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月孤悬于夜空，唯闻叹息。”
　　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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