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之杖

　　序［亡灵少女］

　　他就在静静地坐在那，什么话也没说。蓝黑色的斗篷风帽笼住头颅，长长的银丝从尖尖的帽檐下垂落下来。他俊美的面容隐匿在衣袍制造出的阴影里，浓密纤长的睫毛漫射出淡淡的银光。那双幽蓝的眼瞳被眼睫遮住了光，却又仿佛是夜里狼的瞳孔会发出萤光。
　　他抬起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宽大的手掌和指骨骨节却昭示着它的有力。那只手里握着一柄法杖，秘银宛如藤蔓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色彩深邃的蓝色宝石镶嵌在杖托和杖尾。法杖顶端有一颗小巧的头骨，秘银把它包绕，一直固定在那里。荧荧的蓝色隐隐约约透出来，那是死亡之心，亡灵最后的归宿。
　　蓝黑色的法师长袍将他高大修长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层层叠叠的柔软布料塑造出一种奢华的美感。这个男人是一位法师，但是没有人觉得他孱弱。
　　他是死亡术士，介于亡灵法师与元素法师的存在。
　　［他的火焰冰凉而危险，他行走在清亮的月光下，隐匿于光明的阴影中。
　　堕落而不邪恶，安静却非懦弱。
　　他的美来源于力量与死亡，无人知晓他活过多少岁月。
　　——冰凉，冷静，无生息的冷酷。
　　他的名字是——
　　死亡术士，爱罗恩克·帕菲迪。］
　　佩拉瑞亚在看到坐在窗边藤椅上的那个人时，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吟游诗人编唱的、歌颂一位法师的一段话——
　　“月夜幽魂”，死亡术士之名。
　　噢，现在她看见这个传奇了，活的。
　　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呢？不知道她可不可以问问。唉呀，那鬼魅的容颜让她心动，可是恐怖的传说让她却步！
　　“尊贵的术士哟，”她轻盈地跳跃旋转，用奇异的语调吟唱着普通而又华丽的话语：“尊劳大驾。这儿是一个平凡人不愿来的地方，您来是为了什么呢？”
　　“它的繁荣随着时光枯败，尘土淹没过去的荣光。”
　　“这里月亮不眷顾，这里太阳不停留。”
　　“亡魂早已安息，生人也已离去。”
　　英气的少女宛若潇洒的贵族少爷，在宽敞的卧房里与不存在的舞伴练习舞步。轻快而悠扬的吟唱仿佛是在讲述一个快乐的故事，向着沉默的法师一步步靠近。
　　［每当月圆之夜］
　　沉默得像是幽魂一样的法师缓缓开口；
　　［一栋大屋凭空出现］
　　宛若少年的少女跟着和唱起来：
　　“我现在这牢笼般的家，爱它仿佛我的身体”
　　法师跟着吟唱，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和浓厚的鼻音。
　　［失踪的继承人永不出门］
　　少女清亮的嗓音让人绝不会错认。
　　“剪断美丽的长发，换下华丽的衣裙”
　　法师手中的秘银法杖，顶端的头骨慢慢溢出清亮的幽幽蓝色。
　　［他时常靠在卧房的窗台］
　　少女旋转脚尖踮起，两手展开，沉醉其中。
　　“扔掉我可爱的娃娃，送走要好的玩伴”
　　法师握着法杖的右手向前微倾。幽幽的蓝色光亮宛如水流一样顺着展开的手指流淌而出。
　　［有时凝望圆满的银月，有时询问过路的旅人］
　　少女拨弄满头蓬松而优雅的红发，看不见她的表情。
　　“穿上笔挺的衣装，拿起沉重的配剑”
　　光芒流淌，绕着法师的指尖飞向黑暗的角落。
　　［好奇而向往，沉重又悲哀］
　　少女坐在镜子前，镜子被黑暗遮掩。
　　“娇贵的小姐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活下来的是强大的少爷”
　　［他执念不散，他怨念不消］
　　“没有人知道英俊的少主的妻子是谁，公主也被他拒绝”
　　［他在寻找某物，却从不踏出一步］
　　“最重要的不见了，家族快要让他不能呼吸”
　　［今夜我来到这里，带来你想要的东西］
　　“徘徊在这牢笼里，等待没有结果的未来 ”
　　法师身边燃起一团团漂浮的蓝色火焰，照亮了他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容。
　　“缇妮娅·罗佩·莱曼，请签收你的存在证明。”
　　法师递过去一本破旧的日记本，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写着一个陌生的女士姓名。
　　——克莱尔·莱曼。
　　少女低着头接过，翻开封页。早已不复洁白的扉页上一行黑色的签名：［致我亲爱的女儿，缇妮娅。］
　　［我的女儿出生两个月了。我想了想，决定写下来。这会成为我的习惯，她是我的宝贝，我爱她。］
　　［……缇妮娅长出头发了，金色的毛绒绒的，真可爱。她的眼睛变成了冰绿色，噢。像我，她长大后一定是个漂亮的美人儿。］
　　［……缇妮娅好像很喜欢那个娃娃。她长大后是想当人偶师吗？这可难办。听说那很难。不过为了我的宝贝，我会努力的。］
　　［……哎。裴恩家的那个小混蛋要来了？感觉真讨厌，真希望他们一辈子都不要来到我的家。德伦是是怎么想的，我不想懂。罗尼那个臭小孩总是欺负缇妮娅。我想拿扫帚把他赶出去！］
　　［……缇妮娅又长高了，可以穿上她喜欢的切莉雅宫装了。小家伙也懂得爱美了，哈哈。今天带缇妮娅去拜访了切莉雅，切莉雅家里有很多漂亮的服饰。缇妮娅很高兴，真不愧是享誉王都的大师。切莉雅的模特是一位美丽得宛如玫瑰花儿一样的姑娘，她告诉我这是贝诺切莉朵公主送给她的人偶。天哪！真不可思议。她会微笑会泡茶，礼仪也不输给任何一位贵族小姐。除了不会说话，她就像个真正的活人！切莉雅告诉我，贝诺切莉朵公主给她取名叫做乌露拉，她迟早有一天会像她的乌拉一样的。哦，我回去问问乌拉——这是谁。不过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也许可以给缇妮娅找到门路向那位公主请教一下。］
　　［……真是意外，那位公主挺亲和的。她身边的那位英俊高大的管家？非常严谨，礼仪很周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出了他的名字……乌拉？噢，原来这个英俊的男子居然是人偶！？柔软的皮肤，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他身上居然还带着一种很清新的甜香味……？呃，我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了，这位管家先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大概——是觉得我像个变态？我觉得很尴尬，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他实在是太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了……很鲜活的气息，不知道缇妮娅以后会不会也能做出这样的人偶？听说有灵魂的人偶被称作奇迹，那位贝诺切莉朵公主也因此被称为“奇迹之手”。有这样厉害的老师，缇妮娅肯定也能学到厉害的本领吧？］
　　［……缇妮娅十岁了，可是那位管家却还说太晚了。贝诺切莉朵公主在五岁多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噢，这不是那位叫做乌拉的人偶管家，而是看着公主长大的老管家。好的，我知道您是想炫耀一下公主的聪慧。别以为我不知道很多人偶师都是十五岁甚至是二十多才开始学习的。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老管家的想法，他竟然也毫无障碍地承认了！公主就是天才，他养大的——我的天啊，他脸皮可真厚！虽然公主确实天才，但是——我发现我居然找不到什么词来反驳他！后来那位年轻的乌拉管家告诉我，老管家年纪大了就喜欢逗小孩，千万别和他计较。我的天，缇妮娅都这——么大了，在他眼里我竟然还是小孩……乌拉还说缇妮娅已经能做出会飞的蝴蝶了，已经非常了不起了……非常感谢他的赞美，我想缇妮娅会很高兴的。］
　　［……那托尔又来了，他想要一个男孩。真烦，缇妮娅哪里不好？就因为——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儿？真可笑，连皇后殿下都称赞的缇妮娅，在这个男人眼里一文不值——只是因为一个性别。继承家族？女人——女人能有什么用，她们的责任就是乖乖待在家里依靠丈夫生孩子当个美丽的花瓶——瞧瞧！他说的是什么？我还真是瞎了眼睛！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呵，也幸好我的父母哥哥们够强大，否则我就该看到他领着小男孩小女孩踏进来了吧？哼，我曾经有多喜爱他，如今就有多厌恶他！我不想跟这个恶心的家伙过下去，可是我不能让缇妮娅受委屈！缇妮娅作为长女，姓名已经记在贵族名录里了。哪怕我的出嫁家族是仅次于普罗斯蒂的王血贵族，也不能修改贵族名录上的姓氏。这是继承人的约束，对家族的承诺……该死！当初就应该让缇妮娅跟我姓！］
　　［……缇妮娅十五岁了……可是，我觉得我好像要撑不下去了……缇妮娅为了我改了名字，从小姐变成了一个少爷……佩拉瑞亚……一直在吉尔吉斯修习剑术的第二个孩子？“家族的荣光”，真是讽刺极了。原来还是有个私生子，却不成什么气候，完全是个不中用的废物。结果他想出来了什么办法？宣称缇妮娅死了，让缇妮娅顶替这个私生子——还按在我的名下作为正血统的孩子？让缇妮娅撑起这个门面，娶一个贵族妻子让那个废物留下后代？哈！我快死了，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我的父亲被派往沉渊镇守魔界之门，哥哥也远到托尔金迪亚去与那帮矮人打交道。他以为——他以为那瑟巴亚蒂是什么？我们可是荣耀了数百年的王族之血！我虽然是这个样子，也不是好摆布的！敢欺辱巴亚蒂，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今天我碰到了一位法师……他穿着蓝黑色的法袍，兜帽笼住了他的脸和一头长长的银白色发丝，秘银法杖被他别在腰间。很古怪的做法，让我只能联想到那个诗歌里的死亡术士。年少时我设想过很多，我以为我会激动，也可能会恐慌，但我没有。我很平静，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对我没有恶意。他不会是恶人……我与他做了个交易，我把家主戒指给了他，请求了一个承诺。我希望这个承诺永远不会有用到的一天……］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我，就要死了，回到巴亚蒂母树下。我想告诉我的女儿，缇妮娅——巴亚蒂的荣光之血，数百年不没落的根源在于意志！只要想，没有什么做不到……这是我们独特的血脉之力！“大预言术”，帕菲迪先生是这么说的。同样，它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它本身就是一个优势。倾尽生命，它只能用一次。而我……我将用我的生命换来三百年的诅咒！我诅咒莱曼家族男性无所出！他们将不能拥有子嗣，也不能活过二十五岁！拥有魔法天赋的男子将夭折于成年以前！——缇妮娅，妈妈爱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希望这本日记永远不会由帕菲迪先生交到你手上。
　　——缇妮娅的妈妈，
　　克莱尔·多伦梅希·那瑟巴亚蒂］
　　克莱尔·多伦梅希·那瑟巴亚蒂］
　　“……啊，妈妈，您早该告诉我的。我已经无法脱身，囿于方寸。您的爱不该沉默，我更愿意跟随您燃烧殆尽！”
　　少女喃喃自语着，笔挺英气的外表渐渐变化，停留在十五岁的真正的缇妮娅穿着漂亮的浅黄色贵族少女宫装裙，一双圆头小高跟长靴，头上别着大大的宝石蝴蝶兰饰品。
　　“尽管如此，还是谢谢您，尊敬的法师先生。”缇妮娅抱着她的小熊，向死亡术士躬身行礼。然后少女忽然调皮地一眨翠绿的眸子，一脸好奇：“不过……果然还是很好奇法师先生的秘密啊！母亲和您到底有什么约定我不知道呢？能不能告诉我？缇妮娅保证不会说出去的哟。”
　　“……无可奉告。”法师沉默，最终在少女戏谑又好奇的眼神中丢出了几个字。
　　“唉呀~真是冷漠无情呀~”缇妮娅摊了摊手，这副恶劣的样子微妙地与“佩拉瑞亚”重合了。
　　“恶劣。”法师似乎意识到自己被调侃了，有些气恼。“希望这里不要再有失踪了。请你记住……否则我就送你去见你母亲。”
　　法师冷冷地说，抬起了手中荧荧发光的死亡之心。
　　“啊呀……真是开不起玩笑的法师先生哟。”缇妮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摊了摊手，“好呀，我也很想念母亲呢~”
　　法师握着法杖的手紧了紧，指向缇妮娅的死亡之心发出的光芒开始逐渐增强。
　　“等等啊！我开玩笑的！”缇妮娅的脸色终于变了，连忙举手阻止他送自己下地狱的行为：“您以前肯定是个古板得连最严苛的礼仪老师也挑不出刺来的清修士。”
　　法师放下法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
　　“您肯定是个没有过女朋友的老处男。”缇妮娅朝法师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弧度，很明显的嘲笑。
　　“说得像是你有过男朋友，老处女。”法师冷冷一笑，反唇相讥。
　　“啊！”缇妮娅叫起来，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却不是因为被反嘲讽了。“为什么我没有留影水晶球呢！帕菲迪阁下的笑容啊！真是令人心醉啊！~”
　　法师看着缇妮娅陶醉的神情，浑身上下一阵恶寒。即使他已经活了很久，可是向来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法师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与贵族神官们虚以委蛇了十几年的贵族家主呢。
　　“好了。我不开玩笑了，您的表情真是可怕啊？”缇妮娅歪了歪头，“我保证不会再让无辜的人陷进来啦，您是不是也帮我解脱呢？被困在这个牢笼里，我觉得还不如死去呢。噢，我已经死了。”
　　“……”法师幽蓝的眼睛盯着她，看得缇妮娅都有一种久违的、还活着时才有的寒毛炸立的感觉。
　　“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缇妮娅用食指抵住下唇，思考了一下。
　　“您能给我一个身体吗？就像是人偶那样的空躯壳。”缇妮娅笑得很灿烂，即使她现在是个亡灵，也绚烂得像是太阳下的宝石。
　　“代价嘛……您也知道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啊，我就做您的仆人为您打理事物，您不想做的事情统统丢给我就好了。怎么样~”
　　缇妮娅很无赖地说完这番话，然后摊手等待法师做决定。
　　她很有信心，这位表面看起来冷酷实际上心软得不行的法师阁下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意。她作为“佩拉瑞亚”家主活过的十几年练就的眼睛，可是非常毒辣的。
　　“……这买卖做得可真是划算啊，不愧是老奸巨猾的大贵族。”法师思索了一下，忽然看着缇妮娅微笑的脸冷笑了起来。
　　“……嘛~因为，我就是什么都没有嘛~”缇妮娅笑得依然非常阳光灿烂。作为一个与其他家族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贵族家主，最重要的就是会装，还有就是厚脸皮。
　　“不，你还有你的无人可比的无耻。”法师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哎呀~这么久了，帕菲迪阁下您到底是同不同意呢？我毕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亡灵，把我丢在这里也是非常不好的吧？”
　　“我也可以把你送下去。”法师不为所动。
　　“您与我母亲的契约里应该有不能伤害我的内容吧？”缇妮娅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知道这肯定是没有的，她的母亲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情写进契约。因为，法师先生的人格是非常值得信任的呢~即使没有这项内容，但是她相信法师先生心中的口头契约绝对是默认的，他绝对不会钻这种明显的漏洞。
　　“……”法师沉默了。她看不见法师隐匿在阴影里的脸，但是缇妮娅直觉他在气恼。
　　说不定脸都红了呢~哎呀呀，这位法师阁下实在是太~可爱了呀！她真的很想笑出声，可是不可以，法师先生会恼羞成怒的。
　　“……手伸过来，把你的话记住！”法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缇妮娅，掌心上点点蓝白色的光点像是火焰一样慢慢地往上窜。
　　噢，果然答应了~
　　缇妮娅一边在心里笑，脸上却非常严肃正经。
　　缇妮娅把左手伸出去，手心朝下，盖住法师修长冰凉的手。
　　法师先生被她盖住手心的时候好像僵了一下，肯定不是她的错觉。啊呀呀，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哈哈哈！不能笑出来，不能。
　　“重复你的誓言。”法师瞥了一脸严肃的缇妮娅，直觉给他一种怪怪的感觉。
　　“缇妮娅·罗佩，愿意成为爱罗恩克·帕菲迪阁下的随从，陪伴左右，永不背叛……”缇妮娅说着她的誓言，法师也立下了他的保证。
　　“爱罗恩克·帕菲迪·瑟拉莱特，在此见证，将实现缇妮娅·罗佩的愿望，替亡灵寻找新生……”
　　不知道为什么，帕菲迪总觉得这个女人说的话怪怪的。
　　温暖的火焰在两人的手心手背上留下了一正一反的契约印记，不管有什么想法，誓言已经立下了。
　　“噢！原来那不是您的全名啊……姓氏是瑟拉莱特？”缇妮娅嘟哝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好了，进来！”法师幽深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冷声叫道。似乎有点……不耐烦？
　　“是是是，知道了！阁下。”缇妮娅谨慎地扫了一眼，法师的神情。这位法师阁下似乎是只有一个表情的脸庞透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看来是禁区呀……但是却又没有舍弃姓氏？
　　缇妮娅思索着，被法师的死亡之心吸进去。
　　在此停留了几百年的亡灵缇妮娅消失了，法师的掌心“噗”地跳出一团金色的火焰。法师掌心向下一翻，金色的火团掉下去落到空旷的住宅地板上，迅速地蔓延开来。
　　法师从窗口漂浮出去，看着金色火舌烧燎这栋违背常律的屋子。气流浮动使他的一束一束的银白色长发微微拂摆，幽蓝的眼瞳映出美丽的金色火海，深邃得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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