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疆

　　第一卷.

　　二.公子姜沅

　　崇明十二年十一月廿八，宫女李氏诞下皇子，赐名沅。

　　崇明十二年十一月廿八，宫女李氏狐媚惑主，赐死。
　　——《安平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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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

　　“此次北方五县雪灾，朕着令下拨五十万两白银，朝臣共筹三十万两白银，总计八十万两，由……”阳安殿内，皇上正与几位大臣商议北方赈灾之事。

　　今年北方的雪下的出奇的早，十月中旬就下初雪，之后接连下到今日。地里的庄稼冻死了，大雪又封住了上山的路，百姓没有吃的，也没有柴火取暖，饥寒交迫。尤其樵、金、闵、安、胡五县，灾情尤为严重，至今已冻死数千人。

　　这时，内侍总管乔玉走进来，在皇上耳边小声说：“皇上，李氏生了，是个小皇子。”

　　“知道了。”皇上听后，脸上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又扬声开口道：“众卿，详细事宜明日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是，臣等告退。”下面的臣子闻言行礼，离开了大殿。

　　乔玉上前两步，给皇上捏了捏肩，说：“皇上，您还是快些去吧，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已经到了。”

　　“太后已经到了？”皇上叹了口气，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是。”乔玉见状又去帮皇上按太阳穴。

　　“那便去吧。”皇上拂开乔玉的手，起身向外走去，乔玉赶紧招呼着下人去外面摆驾。

　　含光殿是瑜贵妃的屋子，李氏不过是住在下人房里。

　　她本就是含光殿里的奴婢，今年除夕夜里宫中家宴，她无事做便到御花园里玩，遇见了醉醺醺的、偷跑出来的皇上，一夜承欢。第二天被贵妃娘娘知道了，责罚免不了，却有皇上护着她。

　　她当真入了皇帝的眼，也招来了众人的妒与恨。妃嫔求来了太后懿旨，她却魔高一丈有了身孕。最终各方势力都让一步，李氏回她的下人房里，安心生下孩子，再由太后处置。

　　这几方势力中，有太后母族，贵妃母族，却不包括李氏，甚至不在意皇帝。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不少宫嫔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却不是担心母子平安，不过来看场戏罢了，一个个盛装打扮，见皇上来了，自以为婀娜的福了福身子。

　　皇上脸色不好，不顾嬷嬷的阻挡闯进了所谓“阴气”重的产房，里面只有一个接生婆和一个宫女在忙活，连个火盆子都没有。

　　“怎么，李氏的身份再低贱，她生的也是龙子，是朕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嗯？因为是越儿生的孩子，所以连带着朕的身份也要降低是吗！”

　　皇上看到屋内的落魄景象，不禁怒由心生。众人皆以为是皇上在乎颜面，齐跪下来请皇上息怒，只有乔玉欲言又止。

　　“皇帝怎发得如此大火，就为着一个杂种？”门外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十分有威严。

　　皇帝闻言，骤地绷紧身体，随即又放松下来，收了刚才的戾气，转身出了房门，低下头：“母后。”

　　是了，乔玉怕的就是这个。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暗地里已经把手伸到朝堂上的太后，比如皇上真心喜欢的李越儿。那个丫头倒也确实机灵可爱的紧，后宫里那些个端庄大方的娘娘们竟是比不上她半分有趣，也不怪皇上宠爱她。

　　太后娘娘来了，身侧跟着皇后和瑜贵妃。上一朝勾心斗角的赢家心计怎么会普通，太后是百里氏嫡长女，而本朝的皇后和贵妃也都是百里氏嫡系庶出，身份不算低贱，却总是个庶出，凡事都对太后言听计从，平日里争宠也不用管，输赢左不过是百里家。

　　乳娘把洗干净的孩子抱出来了，红红皱皱的一小团被包在明黄色的襁褓里，正撕心裂肺的哭着。

　　太后接过婴儿，往身后使了个眼色，转身欲离去。

　　“太后懿旨，宫女李氏狐媚圣上，赐鸩酒一杯。瑜贵妃诞下七皇子，有功，赏苏绣十匹，翡翠宝器十件。钦此。”

　　太后身后的大太监走出来宣读了旨意，四下一片沉默，都懂了太后心里的算盘：李氏只是一个棋子，用过便弃。

　　皇上一直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也不对懿旨作出任何反应，看的乔玉在一旁干着急，生怕皇上一个冲动顶撞了太后。

　　“奴婢领旨，谢太后隆恩！”

　　正当众人都跪在地上，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屋内却传出了李越儿的声音，刚生产完的虚弱的声音。

　　她说她接旨。

　　“越儿！”皇上反应过来，快速走到李越儿床边，俯下身体，一只手抚上李越儿的脸，“是我，都怪我……我没用，保护不了你……”

　　“青岚，不怪你。只怪我没有生在富贵人家，做不了你的妃子。”李越儿偏头蹭了蹭皇上的手，努力的笑着。

　　李越儿说：“青岚，孩子能不能叫沅儿，姜沅？”

　　李越儿说：“青岚，他是个好孩子，他是个顺应天命而生的孩子，对吗？”

　　李越儿说：“青岚，你先走吧。”

　　李越儿说：“青岚，我从没喝过酒，第一次喝醉了发酒疯多难看呀，不想你看到。”

　　皇上看着李越儿的笑容，一如初见时她在湖心亭放荷灯时那般灿烂，灿烂得灼热了他的眼。

　　你不能流泪。皇上这样告诉自己，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好，好，就叫姜沅。想看看……我们的沅儿吗？”

　　“青岚，我怕我看了沅儿，就舍不得喝下那杯酒了。”李越儿仍旧笑着，笑的越发灿烂，眯起了眼睛，却还是没能藏住眼中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皇上的手心。

　　乔玉走进来叫了声皇上，示意他鸩酒已经到了。

　　皇上没有搭理他，认真的帮李越儿擦了眼泪，最后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好，那我……先走了。”

　　皇上转过身向门外走去，有些踉跄，一手撑住门框，憋着气用力的捏着，用力到手臂都有些发抖，停滞不前。过来关门的小太监站在门边拉也不是，扶也不是。

　　李越儿撑起身体，有些痴迷地望着门下那个颤抖的背影，眼泪不住地落。她多想时光从此便到了尽头，定格于此，好教她再永生永世凝望。

　　“皇上！此前万世修来的福气，让奴婢这一年来承蒙皇上的恩宠，奴婢受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以身向上天请愿。”

　　“一愿皇上贤明圣德，福泽百世，受黎民爱戴。”

　　“二愿皇上万岁安康，子孙延绵，享天伦之乐。”

　　“三愿皇上事事舒心，此后……心有所归，不拘泥于一地，所向披靡！”

　　青岚，你是皇帝啊。李越儿喃喃到。

　　这番话像是给皇上找到了支撑，让他挺直了腰杆，松开门框，走下屋外的台阶。

　　门关上了，发住吱呀的声音。这声音触到了皇上的机关，身体瞬间脱力，控制不住的向前倒去。

　　皇上——！

　　周围的宫嫔和下人看到皇上倒下，惊叫出声。

　　仿佛灵魂出窍，所有感官都被蒙上一层纱。皇上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倒地，看着周围雪里的那些人，潮水般退下以摆脱责任，又潮水般涌来以表示真心，看着自己的泪沿脸颊滑过，在雪里融化一个浅坑，视线慢慢模糊变黑，一切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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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已经接连好几天的早朝都是如此，点个卯便散了，所幸临近年关，朝中并没有什么大事，赈灾一事也交由丞相处理。

　　皇上这几日状态很不好，白天里心绪烦躁，胸闷气短，晚上整夜整夜得睡不着觉，太医来瞧过了，也开了方子，却不大管用。

　　“臣有本。”出列的是云骁将军百里狄，当今太后的亲兄长。“昨日与妹的家书中听闻，庶女瑜贵妃几日前诞下七皇子。臣难捺内心喜悦，特命人前去白马寺求得一‘烜’字，斗胆请皇上赐名。”

　　百里狄是太后的兄长，也是当朝皇后的叔父，瑜贵妃的父亲。先帝时他只是一介无名小辈，在战场上展露锋芒，得了先帝赏识，后才一步步晋升至此，享尽荣华，性行也傲慢猖狂起来。

　　他受恩于先帝，在前朝倒还姑且听得调遣，而面对当今圣上，却每每居功自傲，甚至以长辈自居，对朝中诸事指手画脚。

　　皇上眼神有些晦涩，看着下面的百里狄，冷冷的开口：“朕的后宫之事，何时还要百里将军来指教了。”

　　百里狄仿佛听不见话中的凉意，丝毫不见收敛，反而继续开口：“臣惶恐。皇上是一国之君，国便是皇上的家，皇上的家事便是国事。既是国事，臣自然要恪守本分，为皇上分忧。”

　　皇上轻笑了一声，扫一眼下面站着的文武百官，竟然没有哪怕一个人，敢站出来驳百里狄的话。

　　攥紧了龙椅扶手上的龙头，皇上慢慢站起来。百官见状纷纷跪下，只有百里狄一个人手持着碧玉笏板，还站在原地。

　　“朕倒是不知，从何时起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倒成了百里将军的本分了？侄子请舅舅赐教。”

　　皇上看似示弱的一番话，惊得跪伏在地的臣子们周身直冒冷汗，四下里噤若寒蝉。百里狄身躯有些僵硬，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接。

　　皇上松开手里的龙头，踱步到台阶边，停下，又开口到：“百里将军，您是朕的舅舅，也是朕的国丈，更是我安平国的大将军！可是，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你是臣啊。”

　　“你是安平的大功臣，你享有无上荣勋！只是，这姜家的天下，便是败在了朕的手上，也轮不到你——百里将军——来管。”

　　皇上平时对于百里狄的放肆都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今日却不想再退让了。

　　不就是因为自己一味地退让，以为能够得到和平共生的局面，才让自己失了无数先机，想护一个人都做不到。姜青岚自嘲着。

　　百里狄脸色有些阴沉，也想不明白为何今日皇上突然就针对起来，却无法，只好拂开前袍跪下来请罪。

　　“臣知罪，请皇上赐罪。”

　　皇上已经转身准备退朝了，从背影上也能看出他的疲惫，即使穿了一身明黄。听到百里狄的话，他停下脚步，偏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良久不言。

　　“百里将军是安平的军魂，朕怎么敢治将军的罪，明日这皇城的四面宫墙还不得给将军的十万铁骑碾平了。”说罢皇上不再停留，径直走出了大殿。

　　乔玉高声喊了句退朝，小跑着追上皇上的脚步，见他的脸上并不十分难看，偷偷的舒了一口气。

　　回到阳安殿，皇上换下朝服开始批阅今天的折子。赈灾的银子已经到达了金县，指派的大臣是出了名的清正，想必当地百姓也受不到坑骗。皇上随意批了几个字，发现手冻的有些不听使唤。

　　前几日下了场大雪，一直到昨天傍晚才停，如今这化雪的时候是最冷的。唤乔玉添两个火盆子，顺手又拿起一本奏折，才扫了不过两眼便勃然大怒，把折子扔到地上，桌子也掀了，气的身体都在抖，不敢置信得喊着“放肆！放肆！”

　　踉跄一步跌坐回榻上，皇上抑制不住地闷咳起来，吓得乔玉扔下后面端火盆的小太监就冲进来，轻拍着皇上的背帮他缓气儿，转头又要差人去传太医。

　　“罢了。”皇上拉着乔玉不愿叫太医，“去含光殿。”

　　乔玉扶起皇上，吩咐好步辇，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皇上扔的那封奏折是丞相递的，乔玉偷看了里面的内容，居然也是给七皇子求名，求的“烜”字。

　　也难怪皇上这般生气了，这群老功臣倒是聚在一起来找不快活。

　　乔玉叹着气，将折子都放回桌上，又叫人去拿了个炉箅子来。已经腊月了，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炉箅子递到皇上手里，步辇也备好了，绕着已经清了雪的路到含光殿，却扑了个空。

　　七皇子早被太后带到慈宁宫去了，用太后给瑜贵妃的原话就是：“你那点小心思早点给哀家收起来，再怎么着他也是位皇子。”不过皇上听了却是嗤鼻。

　　又移驾到慈宁宫，太后正在用早膳，小皇子被乳娘抱着在一旁逗弄，应该是已经喂过奶了。殿里摆了不少火盆，比外头暖和许多。皇上请了安就过去看姜沅，从乳娘怀里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

　　眼睛乌溜溜的，圆杏似的，手里玩着拨浪鼓笑得特别开心，嘴里露出粉嫩的牙床。

　　“皇帝用过早膳了吗？小厨房今天炖的汤甚是开胃，哀家命人去拿一盅来。”太后撤去了桌上已经用过的盘子，又命人各取了一份过来，用丫鬟端来的水洗了手，起身从皇上手里抱过小皇子。

　　“皇帝到底是个男人，那样抱孩子对孩子的背不好，手得托住。”拨浪鼓掉到地上，没了玩具姜沅收起了笑容，睁大眼睛看向乳娘。

　　“母后说的是。”皇上捡起拨浪鼓递回姜沅手里，坐在了桌旁。

　　太后抱着小皇子坐在旁边，问到：“皇帝可给七皇子取名了？这几日内务府送来了几个字，哀家瞧着都挺好的。”

　　“不急。”早膳都重新摆好，皇上之前气了一通早就饿了，现下也顾不上提防，提起筷子就吃，太后也时不时喂两口汤给小皇子喝。

　　“原本是不急的，这些只需在七皇子满百日时昭告。只是除夕将近，一切事宜都要提前两个月了。”

　　“母后说的是，朕觉得‘沅’字甚好，单名沅。”皇上放下筷子，看向太后。

　　“单名沅？皇子得随延字辈。”听到皇上的话，太后停下手中的动作，叫乳娘把皇子抱走了。

　　“是那个宫女起的？”没等到皇上的解释，太后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了：“也罢，到也不是什么俗气名字，待会儿哀家就差人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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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明十二年除夕，帝于皇都北郊温泉行宫设宴，戌时燃爆竹烟花万发，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七皇子聪颖乖巧，朕心欣悦，着赐名‘沅’，赦三级以下罪犯，普天同庆，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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