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日

作者: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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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意一


      窦先生至今不到五十岁,七成头发乌黑,比黑曜石还黑,三成头发灰白,比炉灰还灰白,他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唯一的秘书。校长十天有九天不在学校,所有事情都得他来处理。我在行政楼下面的花坛上往校长办公室张望的时候,每次都能看到窦先生立在窗户旁边,把窗户打开,窗帘也掀开,抽着苏烟,眼神深沉而忧郁。
      我去办公室找窦先生的时候,他说:“我在南京上的大学,苏烟抽习惯了,别的烟抽不惯。”
      他用中指轻弹两下香烟的身子,抖落尾巴上灰烬,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神,还是深沉而忧郁。
      他说:“你是南京的吧?南京这两年变化大不?”
      “不知道,我在郊区,最北的郊区,去安徽比去市区还近,我几乎不去市区。”我摇摇头。
      窦先生的目光像只白鸟,穿过窗户上的玻璃,穿过高耸入云的电线杆,穿过高达三百的PM2.5,一直往南方飞去,我朝着他目光的方向看,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到他的目光到底歇在了哪个角落,是在总统府屋顶的瓦片上,还是秦淮河的长船上,亦或是南京大学保安室的红色荧光灯上。
      “窦先生,你怎么会到我们学校来的啊?”我问他。
      窦先生从南京大学毕业后,去了澳洲国立大学读了工商管理硕士,又在美国一所常青藤读了博士,二十七岁回国,意气风发,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青年才俊的气质。这么好的学历到哪儿不行?怎么流落到我们这学校来了?换做是我,不说腾讯、百度、阿里巴巴,也至少得去高端大气的大公司。
      “因为我喜欢做生意,喜欢看数字上下波动,一万两千五到三万九千八,每一次数字的涨落都能牵动我的心弦。”他说。
      “这是学校,并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啊。”我说。
      “欧洲、美国的学校是完全做教育的,中国的学校是一半做教育,一半做生意。我们学校一年国家拨款几千万,一年开销上亿,每年都做大生意,有多少公司比得上呢?”窦先生说。
      我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是一点都没懂。

      我认识窦老师是在大一的夏天。那天我和木槿去天塔玩,天塔在聂公桥南,水上公园对面,四百一十五米高,像拔地而起的大山,径直攀到云端。
      木槿拉着我,说要去天塔,我问她去过没,她说没去过。
      没去过就表示好不好玩,未知,好坏参半。我拗不过她,不得不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想,水上公园就在旁边,为什么不去水上公园,非要去一个毫无把握的天塔?哎,女生真是难懂啊。
      天塔门票五十块,我以为我们可以从第一层开始攀爬,一直到到顶层,到塔尖,吹风,上青天,揽明月。
      进去之后,前方有一个大电梯,能装二十个人,手机一到里面就没信号,网页刷不出来,电话打不进去。我牵着木槿,防止她走丢。
      木槿天生没有方向感,丧失的方向感全长在了琴棋书画上,东南西北从来弄不清楚,好不容易弄清楚,转个身就忘了。

      南京是所有古都里最难认清路线的,大胡同、小胡同、大巷子、小巷子一大堆,每一个小道里面都有有卖炸年糕的,炸串的、刨冰的、冰淇淋的、糖葫芦的。
      我十岁的时候,每个星期有十块钱零花,木槿十二块钱。当时,一杯奶茶一块五,里面有黑珍珠、布丁、还有红豆,我从来不要黑珍珠,木槿不要布丁,于是我的奶茶里有两倍的布丁,木槿的奶茶里有两倍的黑珍珠。
      下午四点钟,所有小学放学。那天木槿放学比我早,我让她在学校门口等我下课。我放学的时候到门口找她,她早没了踪影。我到她班里找她,没找到;到操场找,没找到;到学校对面的三个小巷口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我心想,这就走丢了?
      十岁的我,身子瘦小,北风轻轻叹口气能把我从校门口吹到马路牙子。冬青树也禁不住风吹,叶子又薄又黄,透着死气,学校里的野猫眼里冒着绿光和蓝光,见了鬼一般,叫的像个泣子。
      天要黑了,再找不到木槿就不妙了,我的脑袋像播映连环画一样,闪出各种暗色调的可能性,被绑架了,被拐卖了,被分尸了,或者,被外星人抓走了。
      我寻思,中国最厉害的人是解放军,其次是警察,于是我打算打电话给110。
      我怀揣三张皱巴巴的,红色的,印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劳动人民头像的一块钱,往专诸巷的报亭狂奔过去。
      等我跑到报亭的时候。
      “哥?你怎么才来啊?”木槿坐在报亭旁边的刨冰摊上,吃着刨冰,又气又恼地问我。
      “我不是让你在学校门口等我的吗?”
      “我在学校门口等累了,想吃刨冰,就过来了。吃完不知道怎么走回去。”木槿说得理直气壮,“我就知道你能找到,但不知道你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你笨得跟猪一样。”
      “走。回家去。”我说。
      “等会儿,我吃了三碗刨冰,欠了两块钱。”

      二十个人挤在狭小的电梯里,汗水味、香烟味、口臭味、狐臭味、口水味混在一块儿,往我鼻子里钻。
      “根本没有楼梯啊,只能坐电梯,要是发生火灾,这天塔的工作人员全都得死啊。”
      “可不是吗,二十二楼,除了一楼就只能到二十二楼。发生火灾,除了一楼的,全都得烧死。”
      “哎,这设计不科学。”
      我听三个中年男人说话,心想不好,只能到二十二楼,这五十块钱打水漂了。我看向木槿,她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梯门看,她不关心这些。
      二十二楼是卖纪念品的地方,乾隆通宝二十块钱一个,天塔纪念币三十块钱一个,天塔邮票五块钱一张,怎么贵怎么卖。
      我让木槿别乱跑,她不理我,但始终寸步不离。
      “能帮我们拍一张照吗?”一个黑白头发的男人没等我答话就把他的单反相机递给我。
      单反相机啊,这种高档的玩意儿,我从来没用过。在我眼中,单反相机,数码相机,手机相机,都一样,按下快门,“咔”一下就拍好了。黑白男人和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亲密地搂在一起,被我印在了三十几MB的照片里。
      “谢谢啊。”男人说,“你们是学生吧?”
      “是啊。”
      “那个学校的?”
      “中医药的。”
      “真巧,我也是。不过我不是学生,那学校没有我这么老的学生。”男人眼里放着光,光里有欣喜,再往里看,瞳孔深处是深沉和忧郁,“我校长办公室秘书,唯一一个秘书。”
      我和木槿看着他,搭不上话,只好看向旁边的女人。
      “这是我老婆,人民艺术家,一手漂亮的字,一手漂亮的画。”男人冒着介绍。
      我们听他说着,还是接不上话,呆呆地看着。
      女人胖,肚子上的肉比胸上的肉还多,比屁股上的肉还多,脸上雀斑从鼻梁长到颧骨,咖啡色的,估计比咖啡还苦。
      “这是我的名片,有时间到我办公室来找我,我请你们喝茶。”名片四四方方,上面写着:窦先生
      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办公室秘书
      TEL 152xxxxxxxx
      “我没跟你们说客气话,有时间真的要来找我,我真的请你们喝茶,我这人直来直往,不喜欢那些虚的。”窦先生又说。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天塔美啊,想得美啊,一层楼,一百多平米的地方逛一圈就要五十块钱,真是想得太美。
      我站在窗户旁边,往四百米以下的天津望去,小白楼、五大道、意式风情街、津湾广场,尽收眼底,游轮在海河上被懒散的浪推着向前,鱼儿像吸了大麻一样,跟着游轮伸入水中的布带左摇右摆。
      “真是无聊啊。”木槿说。
      “是无聊啊。”
      “你知道无聊还不劝阻我?”
      “我劝阻你,你就不来了?”
      “不劝阻是你的错,不听你的劝阻是我的错。所以现在是你的错。”木槿说。
      “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吧。”我说。
      “呐,窗户外面风景不错,跟我拍个合照。”
      “你不是嫌我丑吗?”
      “这样才能反衬我漂亮。”木槿说,“别墨迹了,你一个当哥的像个娘们儿一样,快,跟我拗个造型。”
      “行,行。”
      木槿的手机像素极高,“咔”一下,把我脸上三个青春痘拍的清清楚楚。
      “哈哈,你真丑。”木槿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挽着我,笑得相当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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