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日

作者: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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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二


      茶水从嘴中慢慢流进胃里,从舌头直到十二指肠都能感到一阵清凉。因为茶馆的位置太过偏僻,茶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老板说正因茶馆的位置偏僻,所以来喝茶的都是真正喜欢喝茶的,他不接待不懂茶的人。
      傍晚很快就过去了,茶馆里的灯被黑暗突显得更加明亮,桌椅和青石板上有细微的水汽,轻轻一抹,就干了。
      “你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实习了吧?”窦先生说。
      “嗯。”
      “你在中研院。”
      “不是说参照毕业考试分地点吗?”
      “那不是给你们动力好好看书考试嘛。”
      “哎,我觉得就算参照毕业考试,我也去不了一附二附,不去郊区就很好了。”
      “中研的工作比较清闲,虽然实习质量比不上一附二附,但是你本来就不喜欢繁忙吧,应该挺适合你的。”窦先生笑着又喝了口茶。
      天好像又要下雨了,街上原本就稀疏的人开始毫无秩序的四处奔走,嘴里嚷着类似“打雷下雨,回家收衣服”的话。
      雨真的落了下来,闪电也劈了下来,继而雷声轰隆,继而街边无人,只有污浊的泥水顺着街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缝隙流淌,泥水源源不断,仿佛街上积攒千年的泥土都被冲刷了干净,剥离了地面的泥土,混着水,像溪流一样自东向西,一去不返。
      我喝着茶,看着雨,听着雷声,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可思议,这个城市像一个污水处理厂,我们都是里面的污水,掺杂了各种消极的、悲伤的负能量,我们要经过一百二十四道净化程序,把自己变得高尚,变得积极向上,变成一个宠辱不惊的圣人。可是我不想成为圣人,这种圣人没有喜怒忧思悲恐,他失去了情感的直接感悟,以及对情感本身的思考。失去思考,人又和禽兽何异?如果圣人就是充满高尚品质的禽兽的话,那我宁愿当一个庸俗低下的普通人。
      茶凉了,茶早该凉了,或者茶从端上来,甚至刚开始煎煮的时候就注定要变凉的,因此,我从到了天津开始,不论中间过程如何风姿卓越,最终一定会人走茶凉的,可是因为注定人走茶凉,是不是应该将过程变得死气沉沉,浑浑噩噩呢?我想起商陆说的“我们只有在相聚的时候风姿卓越,才能在离别后始终不忘”。
      “等茶喝完,我们就走吧。我送你回学校。”窦先生说。
      “好。”我说。

      雨在我们喝完最后一口茶的时候停了,街上千年的沉淀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现代化的石油和金属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小城的古朴再也没了。
      我坐上车,由于刚下完雨,车上阴冷而潮湿,安全带上有些许由于内外温差而形成的水汽,我掸了掸,系上了安全带。
      车向名为北的方向开去,大街小巷,老人孩童,男人女人,随着车子向前,出现在我的眼中,走马灯一样,一眨眼便又不见了。
      天是黑的,路是黑的,路边的大小景物也是黑的,黑暗中有点点繁星,繁星一如既往的毫无规律的排列着,木槿应当指着天上的星群,跟我说哪些是北斗七星,哪些是大熊星座,哪些是小熊星座,哪些是狮子座。如今她不指给我看,我分不清。
      车渐渐接近市区,灯火一下子密集起来,灯下有来往的行人和过往的车辆,我们是其中之一,我们和他们一样在已经规定好的道路上前行。

      “我明天就去北京了。”窦先生说。
      “开会?”
      “升迁,去北大。”
      “不回来了?”
      “因为是工作,应该是不回来了。”
      “你这儿的房子呢?”
      “留在这儿吧,偶尔会有机会回来住住的。”
      “哦。明天,意思是你比我先走啊,要我送你不?”
      “那边有车来接,你要跟着去看看不?”
      “不去。”我说得很干脆,尾声收得很快,几乎没有余音。
      我没有跟他再说话,坐在车上看窗外似是而非的风景。津A K3137的大屁股奔驰停在路边,全身是灰,似乎停在那儿几百年了,路上的老人鹤发童颜,好像得道的圣人。
      转过一个弯,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是宿舍楼,楼很久,很脏,味道很浑厚,全是屎尿味儿和脚臭味。
      “走了。”我说。
      “嗯,走了。”窦先生说。
      “一路顺风。”
      “嗯。”
      窦先生的车连同窦先生自己,一起走了,去的和来的不是同一条路,来的是金光灿烂,去的是灯火阑珊。我看着窦先生离去的身影,倏忽间,他的头发全白了,倏忽间,他就消失了。

      刚下完雨,宿舍原本的沉闷减轻了不少,整体气氛终于有点生机勃勃,像大学生们该有的模样。石韦在计算自己的前几年的考试分数,以便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毕业,商陆还在看书,英文版的《飘》。这本书我没看过,单从名字上,我感觉这本书很有内涵,有种一叶飘零之感。
      “绩点2.1,总算是有惊无险。”石韦长舒一口气说道,“哎?远志,回来啦?又跟哪个姑娘出去鬼混啦?”
      “鬼混你妈,我和窦先生出去喝茶的,他明天就去北大工作了。”
      “窦先生?那个校长秘书啊。那个人真是个好老师啊,虽然不教课,但对人特好,我上次连挂了几门核心课,差点被降级,全靠他把处分压了一年。”石韦说,“他要是走了,那我们岂不是稍微犯点事就出问题啊?”
      “我们马上就实习了,跟学校没多大关系了,能出什么事?出了事也就是在临床上治死人,这个学校管不了。”我说。
      “哦,这样啊。”
      后来石韦真的在临床上出了事。天津滨海大爆炸那会儿,好多伤员先就近安置,石韦的医院首当其冲,石韦当时正好转到外科,跟着导师还有前辈师兄们一起奋战在前线。石韦的导师是外科主任,手术技术一流,大小手术都会做,在当地被称为“黄金右手”,这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他的导师开刀技术牛逼,第二层意思是他开刀费用极高。
      黄金右手主要负责外伤的病人,每天做十几台手术,石韦跟在他旁边,每天看十几台手术。那天黄金右手做最后一台手术的时候,看石韦在那儿也不少时间,想让他练练手。他让石韦照他的程序先消毒,石韦按部就班做了,他又让石韦协助他动刀子,基本上就是剥离创面之类的活。手术做完不久,病人高热不退,伤口处红肿热痛,痛苦难忍,最后查出是手术前没有消毒。
      “你消毒了吗?”黄金右手问石韦。
      “消了啊。不是照你的方法消的吗?”
      “你消哪只手了?”
      “右手啊。”
      “妈的,他是左手的手术!”
      “你不是说照你上一台手术的步骤消毒的吗?”
      黄金右手被气得说不出话,然后摔门而出,随即跟我们学校说:“石韦这个学生没有医生该有的职业素养,没有临床应具备的辨证能力,请求学校做出最好的处理。”
      没过多久,学校就派人来调查,看看石韦是不是像黄金右手说得不适合做医生,调查之后发现,确实如此。于是石韦被学校强制从临床型硕士调到了学术型硕士。
      石韦当然不会搞学术研究,最后花了五千块请人写了一篇硕士论文,然后糊弄糊弄,顺利毕业。
      苗俪问他:“你学了八年的医,怎么对医学还是一窍不通啊?”
      石韦说:“我爸是商人,我爷爷是商人,我发现我们家的人只适合做商人,治病救人是慈善,商人做慈善是没有好下场的。”
      石韦回家之后开了厂,生意越做越大,没过两年,基本上就把发炎和感染的定义都给忘了。

      那场雨下完之后,天气开始燥热,原本浮躁的气氛更加浮躁起来,别的专业的学弟学妹们接近毕业,开始奋笔疾书毕业论文,我接到了一两单要求不严格的写综述的生意,都是五百块一篇。
      我带了三条一块钱的咖啡和竹芯留给我的杯子,在教室里开着电脑,连着移动的教育网,一坐一整天。中国知网上的论文大多千篇一律,看着就像一个实验改了几个数据和主要人名,或者是把实验动物从白鼠换成白兔,然后随便写写凑成的一篇论文。就像是写小说一样,一本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理清故事梗概之后,开始东拼西凑,四处摘抄,时间久了也就成型了。
      我接手的两篇一个是乳腺癌护理的综述,一个是性病治疗的综述,这两篇综述十分好写,知网上有大量的可参考论文,虽然每篇都差不多,但是拼拼凑凑也能写出一篇看起来相当用心的文章。
      乳腺癌护理的综述我花了五个小时,喝了一条咖啡,性病治疗的综述我花了七个小时,喝了两条咖啡。从此以后,我就失眠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开始吃安眠药,从佐匹克.隆吃到地.西.泮,从归脾丸吃到安神益智胶囊。我看了很多医生,“沙不醉”跟我说我这是思虑过多,我说我之前思虑过多的时候也不失眠,他给我开了一个月的药,没效;赤松的爸爸跟我说我这是内分泌失调,需要改善激素调节,也给我开了一个月的药,还是没效。
      后来我也不吃药了,我习惯性地去值班,然后白天睡觉,于是我的生活又开始正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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