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日

作者: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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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中天


      红枫已经种好了,落日的余晖洒在树苗顶部稀疏的两片叶子上,将叶子照成隐约的半透明状,仿佛云南的白玉,仿佛饴糖场里刚出炉的饴糖。透过叶子,白薇很漂亮,她莞尔一笑,一脸此生无悔的表情。
      她送我回宿舍。我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女人送回宿舍。”
      白薇说:“你拿我当女人吗?”
      我细细想来,觉得白薇言之有理。我确实没觉得白薇是个女人,她又高又壮,敢作敢当,文武双全,放在哪个年代,都该是一等一的豪杰。我似乎觉得身体只是一个躯壳,或者是一个介质,用来传递远古的思想和倔强的灵魂,而远古的思想和倔强的灵魂下达指令,所以躯壳才有了行动,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白薇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们绕过网球场,走到制药厂的正门,从正门出去,能到玉皇里门口,玉皇里树很多,正值秋天,落叶无痕,深处传来一阵阵猫叫。
      我在学校里养过一只猫,它的身子绝大部分是白色的,靠近腰部有个黄毛拼成的心形。它很懒,懒到懒得怕人,懒到走路的时候两腿不肯用力,几乎全靠屁股向前挪动。它的屁股后面悬挂着两颗硕大无比的睾.丸,像椰树上的椰子,像球场里的保龄球。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林蛋大”,后来觉得这个名字过于粗俗,于是改叫它“楚中天”。
      中天喜欢睡觉,一睡二十个小时,睡累了就起来吃饭,然后跑到隔壁宿舍拉屎撒尿,我给它买了猫砂,但它从来不用,还是把隔壁宿舍当做厕所。
      我觉得中天有人的智慧,因为如果我家里有个小蹲坑,门外两米处有个豪华厕所,我也不会用小蹲坑,我也会去豪华厕所。
      中天看得懂文字,听得懂人话。我觉得它不是猫,就像我不觉得白薇是个女人一样。
      它天天看书,它花了一个学期,看完了我一学期没碰过的《刺法灸法学》,它花了一个星期看完了《精神病学》。我在床上看书,它躺在我床头,颜面朝天,四仰八叉。我看到《病理学》上写着“肿瘤是一种机体在各种因素的促进下,异常分裂分化,产生的一种新生物”它扰乱机体正常运行,破坏机体健康,抢夺机体能量,顺便让机体不堪入目。我看着中天,它跟我抢饭吃,晚上它清醒的时候就不让我睡觉,我整夜整夜失眠,我后来又黑又瘦。我觉得,中天也是个肿瘤。
      春光灿烂,花全都开了,女生们早早地就换好了短裤短裙,在校园里花枝招展,招蜂引蝶。这时候的女生无论长相甜美动人还是豪放气派,都有美丽的瞬间,这时候的男生不管是一表人才还是一脸猥琐全都是色狼。
      我对中天说:“哎,我们去遛弯,看看漂亮姑娘,顺便给你找个媳妇儿?现在阳春三月,该发情的动物都发情了,你也该找只母猫发情了。”
      中天看着我,它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它默然不语,轻快地出了宿舍门,然后一脸猥琐地回头跟我说:“喵。”其实它的意思是“你他妈快点,老子等不及了。”
      我从中院溜达到北院,百合花、牡丹花、迎春花、月季花、紫罗兰一般的女生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身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记忆力一向不好,只对女生除外。我可以记得迎面走来的陌生女生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踏什么鞋子,她的举手投足,她轻柔的呼吸声,甚至是她身上的味道,我能记得一年,两年,三年,甚至终生不忘。我记得我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学姐身上有茉莉花香,我记得佩兰眼睛里有坚毅和执著,我记得白薇油光水滑,好似四川锦缎似的黑长头发,我至今都记得。
      北院里的女生最多,她们个个妩媚动人,个个让人心旷神怡,她们都有一颗公主般的心,但绝大部分都是保姆般的命。这是社会事实,经济决定政治地位,想要有公主般的地位,那就得有国王般的经济实力,想要有国王般的经济实力,那至少得像保姆一样勤劳。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劳而获是可耻的,吃家里的棺材本是可耻的,所以那些小姑娘大部分当不了公主。她们不相信客观事实,不向命运妥协,她们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跟命运说“老娘,就是要当公主”。于是她们的身边有了男朋友,大多是我们学校自产自销,但也有不少是天大的男生。
      天大的男生在我们学校男生眼里都是悍匪,他们头发蓬乱,他们满脸青春痘,他们五大三粗,他们贼眉鼠眼,他们烧杀掳掠,他们在自己学校里看厌了男生,他们见着我们学校有点姿色的姑娘就充血站立。他们学理工科,他们自嘲自己是理工狗,他们被我们学校的姑娘亲切的称呼为“理工欧巴”,他们趁着我们学校女生落单,就一拥而上,然后抢回去当压寨夫人。我们联名起草过《反天大男生抢夺我校姑娘檄文》,最后失败了,因为天大男生看不懂我们写的东西,他们只看得懂勾股定理,只看得懂万有引力,可是这些东西我们看不懂,我们各自会的斗争方式完全不同,我们没办法解决这件事。
      赤松跟我说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天大男生,所以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伟大最对得起自己的一件事就是和天大男生们抢了一个天大的姑娘,那个姑娘就是琥珀。
      毕业多年,我收到赤松婚礼的请帖,但是和赤松结婚的不是琥珀。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肉,酒劲上来了,就可以畅聊海聊,问一些清醒的时候不合适开口的问题。
      我问他:“琥珀呢?你不是说要和她结婚,要和她去美利坚生很多娃的吗?”
      赤松说:“人不由己啊。”
      后来我知道,琥珀是陕西人,和赤松一样都是独生子女。现在一家一户只生一个娃,自己跑远了,父母就落单了。父母老了,多少会生病,远了来不及回去照顾。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琥珀和赤松一样,都不肯离家太远,所以赤松没去成美利坚,琥珀也没和赤松留在天津。
      我看了一眼赤松的老婆,身材高挑,长相静好,看起来是个好女人。
      “你怎么找到她这样的女人的?”我指着她的老婆问。
      “我也忘了,那天我酒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命啊。”赤松跟我说,“哎,不说了,继续喝,继续喝。”
      学校里微风吹来,杨柳依依,鸟语花香。
      我看着这些如花儿般姣好的女生们,心情愉快。
      我问中天:“这些姑娘怎么样?漂亮不?”
      中天摇了摇尾巴,摸了摸胡须,一脸鄙夷,我知道它是在说:“我是猫,我只知道好看的母猫长什么样。我不是人类,我不懂人类的审美,就像我们都分不清哪条母鲢鱼长的好看一样。”
      我觉得中天思维严密,说话极有道理,于是我又问它:“我该去哪儿找一个杨柳依依的姑娘呢?”
      中天让我跟着它走,我便紧随其后。
      中天把我领到玉皇里,老人们锻炼身体的体育器材附近。这个地方三面都是楼房,剩下的一面是过道和花坛,花坛里没有花,全种上了冬青树,一年四季都绿着,象征着这里的老人个个老而不死。
      “到这儿来干什么?”我问它。
      “带你找杨柳依依的姑娘。”它说
      华北的春天过得快,春天的时间过得也很快,我在小卖部买了三瓶矿泉水,我两瓶,中天一瓶,全喝完了。春风从桃花堤吹过灵隐道,吹到玉皇里,吹到我沾了矿泉水珠的脸颊上,吹到中天黄白的短毛上,我闻到桃花马上要开了。
      没过多久,一个女生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穿的是宝石蓝色的纯棉圆领衫,五分裤,卷了一道,露出膝盖,没有化妆,脸上却有胭脂般的红润。她的头发油亮,她的眼睛蒙昧,她腰间有嫩肉,她的双腿又直又长。
      我问她:“你是谁?”
      她也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叫远志。”
      她说:“我叫竹芯。”
      后来春天过去了,我们从执手相看,到海誓山盟,到共赴巫山,最后到老死不相往来,再后来,春天又过去了。
      没过多久,学校对宿舍的检查严格起来,中天被当做无组织无纪律的野猫被通知要处理掉。
      我问辅导员:“你看得懂《刺法灸法学》和《精神病学》吗?你看得懂人世因果吗?”
      辅导员说:“我只知道学校不让动物。”
      我只好把中天送回了我南京的小屋里。
      之后我从天津去了上海,从上海回了南京,中天已经老了,它已经老得懒不动了,我在桌子上看书的时候,它卧在我旁边,斜着脸,看着我,似乎再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找杨柳依依的竹芯吗?”
      我说:“我不知道。”
      它说:“我的胡须能感觉得到你们的缘分,虽然我也能感觉得到你们没有那么长久的缘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说。
      中天没有回话,我扭头看它的时候,它已经睡着了,在我暖光的台灯下,呼噜连天。
      我打开窗帘,城市里高楼林立,从这里往南看能看到紫峰大厦,往北看能看到津湾双塔,往东看能看到东方明珠。似乎我的前半生在这几座大楼连成三角形里游荡,我出不去,别人也没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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